葉蔭聰|《蘋果日報》沒頂了,怎麼辦?

2021 年 06 月 30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新聞背後

葉蔭聰|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座助理教授

悲壯的媒體政治奇景

不管香港特區政府官員如何辯駁,說沒有意圖要令《蘋果日報》倒閉,都無法令人信服。國安公署「依法」抓捕關押老闆黎智英、一眾高層及主筆評論人,涷結帳戶,等如判了《蘋果日報》的死刑,它成為去(2020)年才公佈實施的港區國安法之後第一家倒閉的媒體。

倒是北京的官媒的語氣更直接了當,說新聞自由不是擋箭牌,新聞機構不是法外之地,這便近乎直認我黨就是要關掉《蘋果日報》。毫無疑問,《蘋果日報》就是威權政府直接迫害至死的新聞媒體,英國殖民政府當年雖也曾查封過報館,但從來沒有那樣快狠準兼徹底,足以轟動全世界。

把事件理解為專制與自由的對抗沒錯,但略嫌未看到更深層的問題。

首先,《蘋果日報》之死是一個悲壯的媒體政治奇景,一個擁有 50 多萬訂戶的大媒體,結業前一天賣出 100 萬份紙本,一下子便沒了,這奇景何以發生?除了因為北京下重手外,也因為香港不脫大報、大電視台主導的媒界生態。因此,專權政府要攻擊媒體,擊倒一個媒體,便幾乎摧毀媒體監察力的一半有餘。換個角度看,這說明香港媒體的自由自主十分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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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最後一期《蘋果日報》頭版標題為「港人雨中痛別,『我們撐蘋果』」|圖2:2021 年 6 月 24 日香港人冒雨買《蘋果》|圖3:24 日凌晨《蘋果》記者分發新印出來的最後一期報紙|圖4:香港報攤老闆娘手持最後的《蘋果》|圖5:25 日法國聲援者在巴黎的中國駐法大使館前抗議並聲援《蘋果》。圖:Getty Image (CC BY-NC-SA 3.0 International)

壹傳媒興衰史

我們不妨看一下《蘋果日報》的歷史。它被推到這個風浪的尖口上,成為反對派媒體的代表,中間是有一個過程的。該報於 1990 年代中創刊不久,曾創下每天銷售超過 50 萬份的佳績。老闆黎智英雖然是反共及親民主派的,但那時只有初生的民主黨派,沒有十多年後具有群眾性的民主運動。

那時候的《蘋果日報》與《壹週刊》(比它更早出版),以聳動圖片及標題,加上「狗仔隊」揭秘,連成人內容也有所創新,改變了香港的報界。它帶著一種通俗文化的民粹主義,以小報風格取得了大報地位。而它的政治特性,要到了回歸後的 2003 年,反對 23 條立法時才比較突現出來,我現在仍然收藏著當年它印製並在街頭派發的示威海報,上面印有董建華被扔蛋糕的設計圖片,遊行隊伍中許多人高舉著這份海報。

2003 年香港七一遊行反對基本法 23 條立法,《壹週刊》當時設計的封面。圖:壹週刊網路照片(Fair Use)

過去十數年,《蘋果日報》一直站穩了反對派的報刊的位置,民粹主義由報格變成一種政治姿態。但是,作為報刊卻面對整個行業的冷風,全世界新聞行業的趨勢,是紙本報紙銷量下跌。十年前《蘋果日報》已跌至日銷 20 萬份以下,近幾年再進一步跌至 10 萬份左右。2008 年公司推出「動新聞」,網絡廣告收入曾有點起色,但幾年之內便入不敷支。如果不是香港自 2012 年左右開始面臨北京政府的多重壓力,在政治平和穩定時期的《蘋果日報》,很可能會因為財政問題撐不下去。

從小報商人到新聞自由聖徒烈士

《蘋果日報》邁向終結的時刻,既是它的政治高峰,又是它經營最艱難的時期。香港的政治危機,一方面令黎智英更自視為反對派的橋頭堡,寧願虧錢也不願退下火線;國安公署至今無法提出他收受西方國家資助的證據,倒是他捐錢給反對派的證據卻一大堆。黎智英由一位小報商人,近年變成一位類近聖徒烈士的人物,若干年前,許多人已說他形同等待坐牢,他卻堅決不逃跑。

另一方面,親北京政府的商人幾乎把全港媒體收購控制,《蘋果日報》自然成為唯一的反對派傳統報章,支持者自然有增無減。然而,如何把支持度變現,卻相當困難。它的支持者同樣不太願意買報,即使有銷量,也面對親中廣告商的杯葛,《蘋果日報》一直苦於找不到有效的生意模式。2019 年推出全新也是最後訂閱制,算是最大突破,也剛巧在反修例運動期間,短時間內獲得 50 萬訂戶。可惜這個成功的商業模式,只能是美麗的煙火,稍縱即逝。

《蘋果日報》最後以全港大報的身份遭逢巨變,其實說明香港的新聞媒體市場走不出大媒體生態,甚至十年前開始出現的所謂「網媒」,也沒有改變基本媒體生態結構,而也因為這種結構,令香港媒體面對政治打壓時特別脆弱。

2020 年 5 月黎智英接受《財訊》社長謝金河專訪。影:財訊@YouTube頻道(CC BY-SA 3.0 )

理想香港媒體生態之可能

很久以前,我與一些朋友曾想像過理想的香港媒體生態可以有另外一種局面,但始終不成氣候。在 2004 年時,我是香港獨立媒體網(簡稱《獨媒》)的創辦人之一,當年我們想像,乘著互聯網及資訊科技的進步,未來應該是小媒體百花齊放的局面。

我們理想中的小媒體真的可以很小,小至可以沒有職員,只有志工,有職員的話也不會超過個人數字,是頗為純粹的公民媒體或社運媒體。這有點類似互聯網創始時的想法,在一個分散而擴大的網絡中,有無數節點,戰爭中被敵人打垮了一個,立即有無數其他節點補上,保存資料及傳播,這也是打破媒體資本密集兼壟斷的局面。

2003 年反 23 條立法後,香港曾有一些規模很小的媒體冒現,予人憧憬。可是,這種獨立小媒體的理想局面可以說從來沒有充份打開,大約十年前,我也已不再經營管理《獨媒》,在差不多時候,香港出現了所謂「網媒」。在香港,「網媒」通常指在網絡以外沒有其他傳播渠道的媒體,但它們經營的模式及規模,未必就是公民團體模式,更不是西方所說的獨立媒體,亦與 2003 年後出現比較有公民團體性質的小媒體有所不同。

2020 年 12 月 10 日,「香港獨立媒體網」更改為「獨立媒體 inmediahk.net」,〈編輯室周記〉說明了緣由。圖:《獨立媒體》(Fair Use)

成也政治危機,敗也政治危機

過去十年,的確有幾家「網媒」出現,包括《立場新聞》及《眾新聞》等等。它們的貢獻當然很大,但整個「網媒」生態,亦有點重複了傳統媒體市場的寡頭狀態,原因很複雜,我想特別討論兩點,這兩點也與《蘋果日報》的起跌有關。

第一點是政治及文化民粹主義氛圍,讀者雖然熱切期待媒體代表自己發聲,衝擊一眾精英及建制,但是這種期待並沒有發展成持久的小媒體生產力,它更多的是一種消費力,這造就了一些較懂得經營網絡及社交媒體的「網媒」,大力吸納了這些力量。例如,兩年前的反修例運動,的確突然激發很多人自己動手搞媒體,但大部份都不持久,不少現在已消失了。相反,這場運動最大及較持久的效果,是令少數幾家突然倍增了贊助者,規模愈大,增幅便愈高。《立場新聞》在運動期間開創的直播節目,令它穩坐香港「網媒」的領導地位。一家「網媒」達年收入數千萬,員工過百,我以前無法想像,如今卻竟是可能。

但是,成也政治危機,敗也政治危機。政治危機造就了集體救亡的迫切感,快速催谷(編按:粵語詞彙,意指強烈推動某事發生)出大型的「網媒」,與《蘋果日報》短時間內獲得 50 萬訂戶的過程相似。當傳統媒體都為北京政府控制時,政治打壓加劇時,反對派民眾更集中支持(就是廣東話中的「撐」了)少數有影響力、最有顯要度的反對派媒體。可是,在如今高壓政治形勢底下,網媒的經營者也感到,這種生態相當危險。

唇亡齒寒,執筆之時,因應《蘋果日報》的慘烈,《立場新聞》公告,除了把部份文章下架、大部份董事辭任外,還暫停接受贊助,言下之意,經營者決定不再擴大規模,他們恐防一旦遇上類似《蘋果日報》的沒頂之災,會浪費了大量公眾的金錢。

還有千千萬萬個我:期待有更多更靈活走動的猴子

我在網上看到,有人曾提議過,市民把《蘋果日報》每月的訂閱費(估計高達每月 3 千萬)轉到《立場新聞》,《立場新聞》擴大編制,可以把失業的新聞工作者聘回來。但只要細心再一想,這絕不是一個好建議,這不是把所有賭注都押在一個已被盯上的目標嗎?也許,用 3 千萬變支持幾十甚至過百個小型媒體,更能維持媒體監督及資訊自由。 

當權者要殺雞儆猴,《蘋果日報》就是一隻被宰的大雞,下一隻可能是《立場新聞》,也可能是《獨媒》。很無奈,我們無法阻止當權者殺雞,但我們無必要把一隻又一隻的雞養得肥肥白白,然後目送牠去給屠夫宰殺。如果能有更多更靈活走動的猴子,可能是在威權打壓下維持靭力的法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