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屏|什麼是好的國際新聞(8):烤焦鼻子的採訪

2022 年 01 月 19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新聞背後

梁東屏|35 年資深駐外國際記者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是「單機作業」,其實也頗自得其樂。1998 年從美國調職新加坡之前,在台北的期間由念中兄陪同去見了《中國時報》發行人余建新先生,進了他的辦公室之後,余先生的第一句話就是,「呵,我們的『遊俠』來了」。能夠被稱作《中國時報》的「遊俠」,老實說,還真的頗為自豪。

梁東屏

1989~1998 年擔任中國時報紐約新聞中心記者、主任。1998~2012 年擔任中國時報駐東南亞特派員。現為香港亞洲週刊、新加坡新明日報、新加坡品雜誌、優傳媒專欄作家,並設有《梁東屏評東論西》YouTube頻道(連結請見上方紅字作者名)。2002 年隻身前往阿富汗採訪,獲得當年第 17 屆吳舜文新聞獎採訪報導最優獎。

八成又是我的事了

1999 年 2 月 16 日,我國籍的遠洋漁船「金慶 12 號」在印度洋發生海上喋血案,船長龔泰安聲稱因為大陸籍船員叛變,他被迫開槍射殺了其中兩名,其他 13 名大陸船員則在驚恐之下跳海逃生,下落不明。

我在新加坡看到這則新聞,本能地看了一下地圖,發現「金慶 12 號」當時已經進入模里西斯的路易斯港,距離新加坡遠比台灣要近得多,當時就想,「八成又是我的事了」。

果然,23 日下午接到《中國時報》副總編輯杜念中的電話,要我跑一趟模里西斯,主要的原因是各媒體都對事發前後的情況不甚了解,報社記者掛電話去路易斯港警方探詢,也不得要領,所以要我前往實地採訪。

新加坡與模里西斯的地理位置。圖:Google Map(Fair Use)

那麼,怎麼辦呢?

我在第二天凌晨 4 時 45 分抵達路易斯港,在夜色朦朧中搭著計程車到達旅館,立刻就發現佔到了地利,因為那家旅館就在港邊,房間的落地窗一開,整個海港就盡在眼底,港內漁火點點,景色極為怡人,只是不知哪一艘是「金慶 12 號」。

天矇矇亮的時候,我已經整理停當,就到旅館大廳打聽港警所的位置,發現其實就在走路範圍內,於是信步走去,由於時間還早,一路上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可是到了港警所門口,乖乖,居然一缸子人,有穿制服的,有穿便衣的,他們見到我一個「老外」向他們走去,也都很好奇的圍上來。事後我才知道,這個小小的警所,警員竟有 150 人之多。

我當時就向他們說明來意,那些印度裔警員則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停在港內的「金慶 12 號」現在已被封鎖,他們沒有任何權力讓我上去,我必須要到市中心的警察總局去申請。他們也很熱心遞給了我總局電話號碼及聯絡人的名字。按照以往的採訪經驗,我知道到總局申請,必然是死路一條,因為警方目前正在調查案情,船隻封鎖起來,為的是要蒐證,任何閒雜人等是不可能被放行上船的。

那麼,怎麼辦呢?

我剛才走向港警局時,見到港邊有個渡輪碼頭,不時有舢舨載著一些人往港內開去。我小時在高雄長大,知道這些舢舨就是船員的交通船,要靠近「金慶 12 號」,也只有靠這些舢舨才辦得到,所以離開警局後,我就故意繞了一下路,避開剛才那些警員的注意,偷偷走到舢舨碼頭。

老實說,我對上船採訪,其實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我只想乘坐舢舨到「金慶 12 號」附近拍一些照片,至於文字方面,只有再想辦法張羅了。

停泊在模里西斯路易斯港的金慶 12 號。圖:梁東屏提供

我就一路裝傻,居然也跟著他上了「金慶 12 號」

到了舢舨碼頭,由於時間還早,只有 3 個當地的人坐在港邊聊天,我在港邊張望了一會兒,也不得要領,於是就挑了一位面貌比較和善的開始搭訕,聊得還頗為投契,我就跟他打聽「金慶 12 號」的位置,以及該怎麼去。不一會兒,來了一位穿制服、手上提著包包的警察,他們兩個顯然是舊識,所以我們 3 個也很自然地聊起天來。沒想到這位新朋友突然手指著這位警察,對我說道,「你可以跟他一起去啊」。

我當時真的嚇了一跳,心裡想「那有這麼好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動聲色,當場作了一個「好啊」的表情,還是繼續跟他們閒聊。從聊天當中,我發現這位警察今天是第一次上「金慶 12 號」報到值勤。這下機會來了,因為他顯然搞不清楚閒雜人等是不能上船的,我就一路裝傻,跟著他上了舢舨,居然也跟著他上了「金慶 12 號」。

上船的時後,船上原有的警察看到我是跟著他們的「同事」一起上船,大約也搞不清楚我是何許人物,竟然很大方的讓出駕駛艙後的交誼廳,讓我和船員交談。

我當然明白這是一個隨時會被識破的採訪,於是偷偷地把相機藏在身邊,只在警察沒有注意的時候拿出來拍照,以免閃光燈引起他們注意,另外則把錄音機放在桌上全程錄音,並且盡量不作筆記。

就這樣,居然就順利地採訪了台灣船員潘克福、潘克偉及大陸船員周元初 3 人,發現了龔泰安絕對不只槍殺了 2 人,而且很可能殺了 11 個人,只有 4 個人是跳海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殺這麼多人呢?

接受採訪的 3 人一直吞吞吐吐,好像頗有難言之隱,後來進來的輪機長陳盟寧則對船員接受採訪頗不以為然,一直說,「唉呀,不要採訪啦」。

我只好暫停採訪,開始與船員們天南地北、風花雪月的閒聊。其實台灣就這麼點大,我和陳盟寧的年紀相仿,成長背景當然也相去不遠,胡扯亂聊,總會扯上一些關係,結果聊著聊著,我們兩個就「哥兒們」起來了,他也開始「暢所欲言」,不但証實了龔泰安確實槍殺了 11 人,而且更大的發現是,龔泰安原來是酒後殺人。

就這樣,我跟船員「聊」了大約 40 分鐘,全部內容都錄了下來。

金慶 12 號船員潘克福(左)與周元初(右)。圖:梁東屏提供

應該是我那架錄音機的「迷彩偽裝」成功

這時候,突然一位警察探頭進來,嚇出我一身冷汗。原來這位警察就是早上「指點」我去總局申請的同個人。他見到我,顯然也嚇了一跳,立即問我有沒有批准上船的文書,我只好據實以告。這下可好,他劈頭把我痛罵一頓,然後立刻轉身出去向岸上掛電話。

我當時想「這下慘了」,於是趕緊偷偷把相機內已拍好的底片撤下,塞到口袋裡,另外拿出捲尚未用過的底片,開始「慢條斯理」的裝進相機。果然,他一回來之後就橫眉怒目地問道,「你有沒有拍照?」,我則一邊裝底片,一邊「故作無辜狀」地說,「還沒有啊」,結果躲過一劫。

他接著又盯著我的記事本說,「你有作筆記嗎?」。這下是人贓俱獲,也無從抵賴,只好從實招供;他一把將我的記事本收去,好在上面只記了一些重點,沒收了也無所謂,我最擔心的其實是還放在桌上的錄音機,可是他居然連問都沒問。

事後想想,應該是我那架錄音機的「迷彩偽裝」成功。

話說 1998 年 11 月間,我參加「新加坡記者協會」到菲律賓的參訪團,有個機會到馬拉坎南宮給當時的菲律賓總統艾斯特拉達作了簡短訪問,可是當天回旅館重聽錄音時,發現錄音機出現問題,跳帶跳得一塌糊塗,簡直無法聽出任何內容。

無奈之餘,只好向同團的新加坡廣播電台記者莊澤芳借用她的錄音機來聽,拿到手上的是新力(Sony)牌最新型的光碟錄音機,效果好得不得了,因此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新加坡之後,立刻將我那台老舊的錄音機「退休」,換了現在這台最新科技產品,結果這個錄音機這次卻幫了我的大忙。

原來這種錄音機除了效果好之外,外型也很特別,一點也不像傳統錄音機,所以那位警察一定是沒有「看懂」,所以才漏掉了這麼重要的「證物」。

我被「逮捕」押進港警所

不久之後,警方的橡皮艇應召來到,我也被「逮捕」、押上岸去;坐在橡皮艇上時,為防萬一,我一邊有點諂媚的與押送我的警員閒聊,一邊將手伸到相機袋內偷偷卸下錄音光碟,同時再換上另一片空白光碟。

再度進入港警所,所受到的待遇與早上簡直是天壤之別。我坐在一張椅子上,被 5、6 位制服警員圍著「審訊」,模里西斯的警察清一色是印度裔,英文口音極重,態度也十分凶惡,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連問話帶責罵、威脅,把我也搞火了,於是開始大聲頂回去。

我對他們說,「我並不是不去總局申請,而是去之前就被『你們的人』帶上船,又不是私闖禁地,我有什麼錯!」。他們又逼問我是哪位警員帶我上船,我則回答:「我怎麼知道,你們長得都一個樣子」。雙方都已經火爆起來了。

這時候,一直在旁邊默默翻閱文件的一位便衣人員卻開始說話,他表示他認為我上船的行動確實並無惡意,而且我也許真的不知道警方的相關規定,所以這次就不追究了,不過下不為例。

我就這樣被放了出來。

直到兩天後,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港警所主調查官阿帕亞。在隨後停留路易斯港的期間,我們成了好朋友,我也從他那邊探聽到不少相關案情;另外還有我在船上「被捕」時,由於警員態度十分惡劣,包括陳盟寧在內的船員也很氣忿,所以他就把他的行動電話號碼交給我,同時表示有任何問題的話,都可以掛電話給他,所以在整個採訪期間,我也一直可以從他那邊得到不少寶貴的訊息。

金慶 12 號輪機長陳盟寧。圖:梁東屏提供

「遊俠」回到旅館後忙到不可開交

當天回到旅館後,真是忙得不可開交。由於路易斯港那幾天正在暴動,所有的商店都關門、暫停營業,還好我早已養成自己帶沖洗底片設備的習慣,就在房間裡拿出瓶瓶罐罐配藥水、沖底片,再利用空檔的時間謄出錄音稿,一直忙到截稿前才把所有的獨家圖片、文字稿處理完。

這個採訪稿在台灣刊出後,據說引起很大的轟動,但是也有人不相信案情真的這麼勁爆。後來也趕到路易斯港的中視駐新加坡記者裔式敏就對我說,她行前曾到我國駐新加坡代表處辦事,歐陽瑞雄代表就跟她說,「梁東屏怎麼這樣寫,太沒有根據了吧?」。她說,「現在,他(歐陽)大概沒話說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是「單機作業」,其實也頗自得其樂。1998 年從美國調職新加坡之前,在台北的期間由念中兄陪同去見了《中國時報》發行人余建新先生,進了他的辦公室之後,余先生的第一句話就是,「呵,我們的『遊俠』來了」。能夠被稱作《中國時報》的「遊俠」,老實說,還真的頗為自豪。

莫名其妙又「矇」到兩個獨家採訪

那次到路易斯港採訪,由於我有前述兩位「線民」───主調查官阿帕亞以及「金慶 12 號」輪機長陳盟寧,所以一直能夠掌握比其他同業更多的訊息,但是最意外的是臨走的那天,又被我莫名其妙地「矇」到兩個獨家採訪。

「金慶 12 號」喋血案發生後,媒體最想採訪的,當然是船長龔泰安,以及曾經被警方列為「共犯」的大副李有來。但是龔泰安在警方監管之中,再加上律師的反對,所以根本沒有面對面的採訪機會。

金慶 12 號船長龔泰安(右)。圖:梁東屏提供

李有來則是因傷住院,也是在警方監管之下,雖然我曾經一度「買通」給他送東西的司機,並且謊稱是他的朋友,要去看他,那位司機本來也答應要帶我去,結果事機不密,被船公司人員發現,以致功敗垂成。等到他被警方釋放之後,又回到船上,再度被監管,所以也一直無緣採訪他。

到了我要走的當天下午,在處理新聞稿的時候,我又發現一些疑點,於是想到找阿帕亞求證,本來我只想掛電話去問,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警局離旅館很近,而且龔泰安當天上午曾經被帶到港警所,不知道結果如何,因此還是決定親自走一趟。到了警局,阿帕亞不在,警局的主管出來和我說了幾句話,表示阿帕亞大約半小時後會回來,所以我乾脆就坐在警局邊蔭涼處等待。

就在等的時候,突然見到大副李有來帶著一位菲律賓船員,大包、小包地走進警局。我當時就判斷龔泰安一定還在警局拘留所裡,李有來是來給他送東西的。更妙的是,路易斯港港警所地小人多,平常真是戶限為穿,那天下午卻是門可羅雀,特別是大門左右居然沒人,剛剛出來和我講話的主管,那時正在大門旁的偵訊室中講電話,並未面對門口。

我看機不可失,立刻悶著頭、神不知鬼不覺的走進警局,幾步就竄到了拘留室門口。那時,拘留室內的龔泰安並不知道我在外面,正在交代李有來要如何跟警方應對;李有來跟我並無正面接觸過,也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一時沒有任何反應。

我在旁邊聽了大約 1 分鐘,因為擔心隨時會被警方發現,因此立刻插嘴進行採訪,龔泰安見到我這位不速之客,倒也並未顯出太意外的樣子,對我提出的問題也幾乎是有問必答。我跟龔泰安前後談了還不到 5 分鐘,警局主管大約是講完電話,出來看到我正在跟龔泰安講話,於是立刻走過來要我離開,他說當時正好總局刑事調查組的人不在,否則我一定會被逮捕,然後我就被「趕」出了警局。

這次的採訪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龔泰安當然還是矢口否認殺了這麼多人,但這是他被捕後,第一次與媒體記者面對面接受採訪,自然是頗有價值的。

我出了警局之後,就在外面等李有來。他一出來,我又湊上去死纏爛打,他一路罵記者「亂寫」,我就讓他罵,並且乘機問我想要問的問題,所以他雖然口口聲聲說不要接受採訪,可是一路上卻都是他在講話。

就這樣,我居然跟著他一路走進港區,警衛見到我與船員一起回來,也未加以攔阻,我也就這樣自己都不敢置信地走到「金慶 12 號」停泊的碼頭邊。

梁東屏靠著「屏東涼」與船長交心

當然,船上那時還有警方人員,我是上不去的。但是金慶號和碼頭之間還夾著另一艘漁船,我就上去跟船長搭訕,搬出東扯西聊拉關係的老套,問出他是來自屏東的原住民。

這下有搞頭了,我跟他說我的名字是「東屏」,倒過來就是「屏東」,小的時候,還有人叫我「屏東涼」呢。他聽了直笑。

人跟人之間,一旦親切起來,什麼都好說了,所以我就在他的應允之下,上到這艘船的上層甲板。居高臨下地拍到「金慶 12 號」喋血現場的左舷圖片。

金慶 12 號船長龔泰安把大陸船員綁在左舷行刑式槍殺。圖:梁東屏提供

下了船,往港區外走的時候,看到兩名坐在棚架下的警察,不懷好意的盯著我看,心中不面暗暗叫苦。

果然,他們交頭接耳一會兒後,招手把我叫過去,問我在港區幹什麼?其中一人對「金慶 12 號」的方向弩弩嘴,說道「金慶?」。我哪裡敢承認?

說巧還真巧,那時我一眼瞥見「豪祐號」正在港邊卸貨,我前兩天還採訪了這艘船的船東巫福文先生,於是就脫口而出我是來找「巫先生」的,港區警察和船員都很熟,他們見我說得有名有姓,雖然表情還有點懷疑的樣子,可是也找不出太大的破綻,只好揮揮手讓我走了。

其實我那時並不怕他們,因為我在下船前,已經偷偷將底片卸下了。

那天真是趕,因為臨時多了這兩條獨家採訪,又要沖洗照片,所以本來約好的臨別飯局也只好取消,還得麻煩駐模里西斯代表處的楊美照秘書趕來送我。從沖底片、寫稿、發稿、收行李到趕去機場,真是環環相扣,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為什麼要這麼趕呢?因為模里西斯飛新加坡的飛機,每星期只有兩班,錯過了這個村,就沒了下個店,當然只好趕。後來發現,還好我趕了,因為如果那天沒有走成,下一次的班機正好碰到颶風而取消,等於要在模里西斯多留一星期。

回到家之後,孩子問我,「爸爸,你的鼻子怎麼搞的?」。我到浴室照鏡子,發現鼻頭黑黑的,還有些碎皮,拿毛巾一抹,居然抹下一層皮,還滲出血來。

原來在路易斯港一個星期,天天頂著大太陽跑新聞,鼻子烤焦了。(全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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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鄭凱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