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媒體當道 獨立媒體尋求生存之道

2023 年 12 月 13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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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焦點事件》與永樂座書店合辦「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媒體?」座談,邀請《焦點事件》總編輯孫窮理與永樂座書店店長閻孝和共同主講,並由《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記者楊鵑如擔任主持人,探討在資訊流通大量依賴臉書等網路平台的情況下,「網紅」與「媒體」之間的界線究竟在何處?作為一個媒體,又有那些必須堅守的原則?

自媒體Mindset

永樂座書店店長閻孝和自己就是政治評論型粉絲專頁的經營者,在他的觀察中,自媒體與傳統媒體的關鍵差異在於:自媒體可以發布「非規範性」的內容。也就是,對於內容的客觀性,乃至真實性都沒有嚴格的要求。他以自己喜愛看的,以NBA為主題的粉專為例,指出這類粉專為了流量,常常會下聳動的標題,或是蓄意對國外的新聞進行誤譯,以吸引讀者目光。

他說,這樣的現象呼應了美國約略在川普當選總統後,開始出現的「後真相時代」一詞,意味著世界進入了一個沒有人在乎真相的時代。

閻孝和的學術背景是後現代主義文化研究,在社運上的主張則是無政府主義,他將自己的粉專定位為無政府主義等小眾議題的集散地。後現代主義有著「否定客觀性」的特徵,因此閻孝和的粉專幾乎不對他觀察到的社會現象進行描述,而是直接加以評論。

相較之下,《公庫》或《焦點事件》這類獨立媒體比較重視現代主義的「大敘事」,亦即對孰真孰假有著相對嚴格的要求。「對於一個自媒體工作者而言,我可以完全不用在乎這件事情。」閻孝和說,即便有人指證其資訊錯誤,他也不會刪文,只會以編輯加註來標明其內容有誤。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媒體?」座談

研究後現代主義的閻孝和,經營粉絲頁的方針和他的哲學思想相當一致。(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真實」的重要性

身處媒體界超過20年的孫窮理如何看待媒體生態的轉變?他說,其實「公正客觀」作為媒體的一種規範,早在20年前已經開始崩解。約莫在同一時期,各種自媒體開始發展。孫窮理表示,自己不會認為自媒體就不算媒體,因為廣義來說,媒體並不一定要報導,也可以只有評論。

孫窮理雖然以「媒體在報導時都有自身的價值判斷」來否認「公正客觀」是媒體的規範,但他依然認為「真實」有其重要性。他舉了前陣子網路上盛傳的假新聞「中國女選手被世界田聯除名」為例,說明新聞媒體作為「公共領域」的功能如何在缺乏「真相」的情況下被限縮,甚至消滅。

約在八月中旬,網路上盛傳兩位中國女子田徑選手被懷疑是男性,因而遭世界田聯除名。事實上,這個謠言更早之前已經在中國傳過一輪,並且在香港的事實查核中心查證下,確認並無除名一事。孫窮理表示,這則新聞本來可以有許多不同的切入點來進行嚴肅的討論,例如性別歧視、施用禁藥等,但既然事件的結果(除名)並非事實,後續的討論也就起不來。

他說,由於不實訊息的目的不在於嚴肅議題的探討,而只是想製造話題或是強化特定的刻板印象,因此資訊的生產者不在意真假,閱聽者往往也只當成哈哈一笑的談資,對事實查核的結果也不會在意。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媒體?」座談

孫窮理自嘲地說,自己不是不想當網紅,只是紅不起來。(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走出臉書的閱讀動線

孫窮理坦承,像《焦點事件》這樣涉及許多技術性內容的報導,越可能在細節上出錯,「當你越往裡面挖的時候,你寫錯的東西可能越多。所以我不是說我們的東西會比人家正確,不是這樣,而是說我們對於真實這件事情的態度,我們在意它。」

他說,當資訊的生產者不在意真實,一來訊息可以很聳動,二來生產的速度可以更快。「如果你在意真實的話,你的生產就非常的慢。」

對於時下網路流行的「梗圖」現象,孫窮理表示,在「一看就讓人知道在講什麼」的意義上,其實梗圖是一種好圖。但梗圖和不實訊息有一個共通處:只是在疊加既有的印象,實際上並沒有告訴讀者任何新資訊。換言之,網路閱讀,尤其是臉書上的閱讀,不論是在文字或圖像方面,閱聽者都有越來越偏好簡單化內容的傾向。

孫窮理指出,《焦點事件》的報導內容往往涉及許多科學知識或技術性詞彙,需要較長的閱讀時間才有可能消化。但是這樣的閱讀型態在臉書上幾乎無從發生,因此《焦點事件》近來試著走出臉書,在不同平台露出。

不同的平台有不同的特性,例如Instagram是圖片為主,YouTube則是影音平台,為了因應這樣的特性,《焦點事件》也開始從事影片的製作,甚至考慮平面出版,以各種方式觸及更多閱聽人。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媒體?」座談

李佩雯說,當人們被困在自己的同溫層中,就會出現「你的虛擬世界不是我的虛擬世界」的現象。(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獨立媒體求生不易

楊鵑如說,以往大家需要媒體,是因為媒體會把資訊整理出重點,但是現今閱聽人受到網路影響,不論是對文字或影音,都越來越偏好輕薄短小的內容,不然就是充滿主觀色彩的評論,「就是一句罵人很爽這樣子,然後(讀者)就會幫忙轉發,那個流量就會特別大。」在這樣的生態下,獨立媒體到底還能如何提高流量?

閻孝和說,其實流量並非自己經營粉專的主要考量,但或許因為其粉專屬性是小眾議題的緣故,因此會和性質相近的粉專形成聯盟,彼此轉發貼文。他說,自己經營的原則是,每當他取得大流量的時候,就要盡快再發一個冷門議題的文章,好讓流量能夠均分在粉專中的各種議題。

閻孝和打趣地建議,應該要做「滋事型」Youtuber。在他的經驗中,能夠穩定取得大流量的文章,可說是會固定引戰的文章。例如,每當他談論跨性別議題,就會招來許多排跨激進女性主義者的抨擊,這就會是閻孝和取得流量的時刻。「網黑也是一種網紅。」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媒體?」座談

身為《公庫》記者的楊鵑如表示,自己身為媒體,報導需要四平八穩,因此每次看閻孝和的粉專,總覺得閻孝和「罵」出了自己的心聲。(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客觀性的重回

閻孝和提到,自己粉專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以行動者的身分,記錄自己參與抗議台大政治系邀請江宜樺演講的行動始末。他說,如果是投書給媒體,一定會經過程度不一的審核,審核之後如果不刊還算事小,最怕的是被要求修改,「要改那個是最痛苦的,就會必須要把我最想表達出來的東西給去掉。」

孫窮理則表示,《焦點事件》作為一個報導者,報導的主體總是別人,而不會是自己。他認為,一個從事報導的人,如果跟自己報導的對象有過度緊密的關係,乃至於腳色完全重疊,很難扮演一個稱職的媒體。

舉例來說,《焦點事件》記者王子豪(現為《焦點事件》理事長)經常在社運抗爭現場採訪,而且可能一待就是三天三夜,社運人士就會說:「每次社運現場,《焦點事件》一定在,所以我們一定要挺他。」孫窮理聽到這樣的話,總是直接回道:「你們下一次抗爭王子豪不一定會去。」他說,即便《焦點事件》和社運團體有許多相同的核心關懷,但不代表兩者的操作和思考就完全一樣。

孫窮理強調,其實社運也是某一種政治態度,因此將自己與報導對象區分出來是有必要的,尤其在這個時代,許多讀者會在政治光譜上將媒體定性之後,才決定是要挺你還是罵你。他說,最近福島核廢水議題就是一個例子,在閱聽眾當中形成「罵日本就是挺中國、罵中國就是挺日本」的情況。「但是往往是當你兩邊都罵的時候,就沒有人管你。」

在這場座談中,可以發現討論不斷地重回當代媒體的困境:越是「公正客觀」,就越沒人看。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搞媒體?」座談

活動當天下著大雨,仍有不少年輕聽眾熱情前來。(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獨立媒體該合併?

楊鵑如提到,《公庫》一開始是國科會計畫,後來轉型成協會,以小額募款的方式運作,《焦點事件》目前也是一樣的模式。有些人會認為,獨立媒體的資源已經如此稀缺,為什麼一些性質相近的媒體不乾脆合併就好?

對此,孫窮理回應,當年他離開自己創辦的《苦勞網》,創立《焦點事件》之後,其實對《苦勞網》的募款並沒有產生排擠作用。反之,在《焦點事件》開始募款之後,《苦勞網》的捐款也往上升,捐款最多的時期,《公庫》、《苦勞網》和《焦點事件》三個媒體合計每月定期定額捐款有四十萬以上。

「四十萬看起來規模很大,但其實它正好因為『分』,所以才能達到這樣的規模,而不是『合』。」孫窮理表示,自己還在《苦勞網》的時候,捐款怎樣都到不了二十萬,反而是離開後,《苦勞網》加上《焦點事件》的捐款很快就超過了這個數字。

「媒體的特性必須用組織來磨出來,」孫窮理說,不同於自媒體可以迅速且鮮明地以不同的工作方式呈現出不同的風格,組織性媒體的特性是需要一代一代不同的工作者的傳遞,最後才能夠發展出來。孫窮理說,多元、多樣性的媒體生態對社會來說非常重要。其實反過來看,媒體多樣性,或者說個性的展現,也正好是這個時代媒體的生機所在。「就是因為它『分』,然後各自做出各自的樣子來,才能打開大的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