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屏|什麼是好的國際新聞(7):兩場世紀大災難

2021 年 12 月 13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新聞背後

梁東屏|34 年資深駐外國際記者

本來,日本方面發生的事跟我無關(我當時是《中國時報》駐東南亞特派員),但由於我有採訪南亞大海嘯的經驗,報社於是要我前往支援採訪,所以我也因緣際會先後採訪了這兩場世紀災難,更沒想到的是,我寫的報導中最轟動的部分是對兩場災難救援表現的比較,因為是日本輸給了印尼!

梁東屏

1989~1998 年擔任中國時報紐約新聞中心記者、主任。1998~2012 年擔任中國時報駐東南亞特派員。現為香港亞洲週刊、新加坡新明日報、新加坡品雜誌、優傳媒專欄作家,並設有《梁東屏評東論西》YouTube頻道(連結請見上方紅字作者名)。2002 年隻身前往阿富汗採訪,獲得當年第 17 屆吳舜文新聞獎採訪報導最優獎。

世紀大災難

2004 年 12 月 26 日,印尼蘇門答臘島發生大地震,芮氏規模 9.1,結果引發遠達泰國、印度、斯里蘭卡、⋯⋯等國家的「南亞大海嘯」,總共造成 22 萬餘人死亡,其中印尼亞齊省就佔了 16 萬餘人。

2011 年 3 月 11 日,日本東北部發生最後修正為芮氏規模 9.1 的大地震,同樣引起日本「東北大海嘯」,對長達 500~600 公里的海岸線造成被日本首相菅直人稱為「二戰以來最嚴重」的災難,受災的 12 個都道縣總死亡人數達 1 萬5,900 人,失蹤者則達 3,000 餘人。

雖然兩次災難在死亡人數方面頗有差距,但是如果把日本本來就對地震、海嘯十分有經驗,因此能作更好防範的因素考慮進去,這兩場災難都足已被稱作為世紀大災難。

馳援 311 日本大地震報導

311 日本大地震後仙台機場一景。圖:梁東屏提供

本來,日本方面發生的事跟我無關(我當時是《中國時報》駐東南亞特派員),但由於我有採訪南亞大海嘯的經驗,報社於是要我前往支援採訪,所以我也因緣際會先後採訪了這兩場世紀災難,更沒想到的是,我寫的報導中最轟動的部分是對兩場災難救援表現的比較,因為是日本輸給了印尼!

日本對海嘯有經驗這件事,從「海嘯(Tsunami)」本身是日文就可以看出來。Tsunami 的意思就是「津波」,「津」是港口,「波」當然就是波浪。換言之,港口之所以為港口,就是因為它的設計是平靜無波,才能讓船隻停泊,所以一旦連港口裡面都有波浪了,那就表示事情大了。這就是「海嘯」之所以被稱作「Tsunami」的來由。日本浮世繪很著名的海浪圖,畫的其實就是海嘯。可見得日本人自古以來對海嘯、地震就是有經驗、有認識的。

另外,海嘯之所以被稱為「海嘯」,是因為它來的時候,是挾帶著巨大摧毀物滾滾而來,這些東西彼此撞擊,沿路再衝撞、摧毀其他「障礙物」,就產生了無以名狀的恐怖聲音。「南亞大海嘯」的倖存者就曾經指出,那種聲音十分恐怖,讓人感覺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日本發生的「東北大海嘯」,無論在規模及其侵襲的範圍都與「南亞大海嘯」相當,然而所導致死亡的人數顯然遠低於「南亞大海嘯」,其中一個很主要的原因就是日本人比較知道如何防範、避險,再加上地震過後,日本政府立即發佈海嘯警報,到訊息的人能及時走避。

南亞大海嘯死傷慘重 是天災也是人禍

亞齊市內一座村莊的災後景象。圖:梁東屏提供

「南亞大海嘯」卻完全是兩回事,幾個受災國家都沒有發出海嘯警報,最離譜的是泰國,甚至傳出本來確實準備發出海嘯警報,但是因為震央遠在印尼,覺得海嘯發生的可能性並不高,而且怕一旦發佈會影響旅遊,所以居然壓下不表。泰國後來確實有對這件事進行調查,但最後也不了了之。

「南亞大海嘯」發生時,最先傳出災情的是泰國普吉島以及斯里蘭卡,尤其是普吉島外國遊客眾多,一下傳出幾千人遇難,特別引人注目。同一時間,印尼亞齊省則傳出幾十人喪生,所以幾乎所有的媒體都沒把亞齊的災情當一回事。

沒想到亞齊的死亡人數之後就呈幾何倍數上升,幾天之內就追過包括前述普吉島、斯里蘭卡在內多個重災區死亡人數總和。這時,國際媒體才如夢初醒,蜂擁趕往亞齊,見證了慘絕人寰的世紀災難。

造成這個現象的原因是地震及海嘯這類自然災害很容易對通訊設施及道路交通造成中斷,使得很多災區無法對外聯繫,甚至救難隊也很難抵達,實際的災情及死亡人數就變得難以確估。這就是發生在亞齊的狀況,日本「東北大海嘯」也不例外。

另外,印尼亞齊省位處赤道,遺體幾乎是從第二天就開始腐爛,發出屍臭。當年的大亞齊市,死亡人數多到可以說是屍橫遍野,全市瀰漫屍臭,救援人員單憑嗅覺就可找到埋藏在海嘯所帶來大批建材、木石垃圾中的遺體。我當年採訪之後回到曼谷,打開行李箱的時候都還有濃烈屍臭味。「東北大海嘯」卻不一樣,氣溫在白天也只不過是七、八度,夜晚溫度更低,遺體其實都還未腐爛,根本沒有屍臭,這就增加了搜尋死者遺體的困難。

亞齊和對岸村莊一掃而空。圖:梁東屏提供

海嘯是否能躲呢?

其實,海嘯的真正可怕之處,在於其上岸之後摧毀的大量海邊住家,這些住家因為生活相對貧困,多是木造房屋,這些無以計數的木材隨著巨潮衝向內陸,人員、房舍其實都是被這些木材、連根拔起的樹木撞死、衝垮的。

那麼海嘯是否能躲呢?答案其實是肯定的。

因為海嘯再凶猛,它的到來與地震發生之間有一定的時間差距,印尼大地震的震央只有十公里深,「南亞大海嘯」抵岸的速度較快,但也要半個小時之後,當年海嘯抵達泰國,更是十多個小時以後的事,理論上應該有足夠時間走避。

另外,海嘯的覆蓋面縱深也有一定的範圍。譬如說「南亞大海嘯」最慘的大亞齊市北海岸,上來的巨浪足足有 15 公尺高,力道強到海岸巨松 15 公尺以下的樹皮全被刮掉,但也僅能深入內陸 2 公里左右。換句話說,只要能趕緊往內陸逃,是有可能躲過大難,即使沒時間逃,如果能趕緊爬上鋼筋水泥房 3 層以上,保命的機會也就將大增,不過可惜的是,海邊市鎮這樣的樓房並不多。

「東北大海嘯」重創區日本岩手縣陸前高田市房舍被橫掃一空,僅餘幾棟鋼筋水泥大樓,就是一例。「南亞大海嘯」也是一樣,大亞齊市海邊一座村落在海嘯過後蹤影全無,唯有一座回教寺昂然挺立,當地人都認為是「偉大的阿拉」顯現神蹟。殊不知那座回教寺是當地唯一的水泥建築,而且回教寺的底層是祈禱大廳,設計上就是空曠不受力,所以海嘯才無法將之推倒。

災後的仙台機場貨運區。圖:梁東屏提供

兩次世界災難規模相當、人口密度有別

這兩次世紀災難,海嘯的廣度、強度其實都相當。「東北大海嘯」在最嚴重的地區,上來的海嘯也有 10 公尺高,但是有個很顯著的不同是,大亞齊市是個人口集中的都會,而「東北大海嘯」的受災區除了南、北兩端程度較輕的兩個城市有較多人口之外,其他多半是 3~5 萬人或者更少人口的小市鎮。

大亞齊市雖然離海岸超過 3 公里之遙,卻受創如此之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貫穿亞齊市的亞齊河,大海嘯先將海岸的房舍橫掃一空,混雜著無數木材、砂石、樹木、遺體的滾滾洪水順著亞齊河衝破亞齊河堤衝進大亞齊市區,才在瞬間把大亞齊市變成人間地獄,全市 47 萬人口死亡近 4 分之 1,整個大亞齊市變成堆滿垃圾、遺體的大垃圾堆。

當年最震撼人心的新聞照片,就是亞齊河裡擠滿木材、浮屍的鏡頭。那時的死屍多到海嘯發生兩星期之後,每天都還可以拉出 2,000 具遺體,到最後,由於遺體腐爛速度太快,幾乎都沒有再做統計,遺體拉出後用屍袋裝好,一排一排擺在路邊,印尼武裝部隊的無數大卡車整天在四處穿梭收屍,裝滿了,就載往已經用挖土機挖好的亂葬坑倒下。

亞齊村莊災後。圖:梁東屏提供

日本救災異常鬆散令人詫異

比較令人詫異的是,「東北大海嘯」的救難以及救援行動,都異常的鬆散,缺乏效率,似乎與日本的國力太不成比例。以災情頗重的仙台國際機場一帶來說,事發 5 天之後(我待在那邊的期間)仍是一片狼藉,除了當地居民零散自行清理以外,不見任何清理的行動,更遑論任何大型機具,理論上相對比較容易清理的機場大廈,也未見任何行動。

仙台國際機場及其周邊還可見到一些自衛隊的車輛及人員,臨近的另一災區名取市則是連這些都沒有,海嘯過後的世紀末景象就一直像電影布景一樣地擺在那邊,不像亞齊市當年軍車、救護車、救援車滿街跑,亞齊市僅餘的一些商店、餐廳,也都像「聯合國」一樣擠滿各國救援人員、媒體記者。

災後的仙台機場大廈。圖:梁東屏提供

更令人難以想像則是日災區物質匱乏的狀態,臨近災區的市鎮,如出一轍地缺油、缺糧、缺水。問題是,沿著海岸線的海嘯受災區固然長達 500~600 公里公里,但是海嘯災區的特點是並不能深入內陸,一般而言 2~3 公里就很了不起了。換句話說,沿著海嘯災區的主要道路並未損毀,運送如汽油、水或乾糧等救濟物資到災區或災區周邊地區,並不應該是很困難的事,個別受到孤立的地區,也應該可以用直昇機空投救援。

但我當時從受災區南端茨城縣直上福島縣仙台市長達 200 公里一路上所見,都是油站無油可賣而歇業,大小超市貨架上飲水、米糧幾乎都付闕如。這個現象,確實讓人覺得匪夷所思。我所包租當地計程車的司機是和藹可親、禮貌周到、當年 63 歲的作藤彰雄(SAKUTO Akio),作藤桑用日本腔極重的英文笑瞇瞇地說,「因為大家都沒有奧意爾(Oil),所以這條路今天開起來很鼠目鼠(Smooth)」。

其實不僅僅汽油,現在從茨城縣直上岩手縣長達 500~600 公里的地震、海嘯災區還斷水、斷電、缺糧,幾乎所有的便利商店貨架上都沒有瓶裝水、方便麵。一路上,少數還有些民生物資可賣的便利店或超市,都可見到日本人很規矩、認命地在排隊,沒有任何人發出一句怨言。汽油甚至缺貨到有些媒體因為無法行動只好撤離。我們在半途停下拍照時,還有來自美國的媒體記者來採訪,主要的問題竟然是,「你們難道不擔心沒有汽油嗎?」,作藤笑嘻嘻地說,「我的車用的是尬鼠(Gas)」。

那次在災區採訪,吃,是個很大的問題,一路上各式各樣引人垂涎的招牌是不少,但是幾乎都沒開門營業,作藤一邊開車一邊跟我們閒聊,他問我們愛不愛日本拉麵時,正好經過一家,我們趕緊跟他說轉進去吃,作藤瞄了一眼就說,「不行,他們有麵,但沒有水」。我們再仔細一看,果然沒營業。其實一路上看到的餐廳,真正在營業的只有寥寥幾家,無法營業的原因就是斷水,便利店的廁所門上,也都貼著斷水的抱歉告示。

災後的仙台機場。圖:邱家宜攝

外國救援的強度有別

還有一個現象就是,至少在福島縣以下的災區,見不到任何外國馳援的跡象。

相較於國力與日本差之甚遠的印尼,當時受創甚重幾乎全毀的大亞齊市,雖然滿目瘡痍,但是除了災難初期一、兩天發生劫掠超市事件之外,國際救援物資很快就到達,澳洲、紐西蘭、美國、新加坡的救援隊都開著大卡車、水罐車,在一片廢墟中免費發放乾淨飲水、糧食,災民甚至一般缺乏物資的百姓都能得到很好照顧,在災區採訪的各國記者,口渴了、肚子餓了,幾乎都隨時隨地可以找到糧食、飲水。

當時的亞齊機場更變成臨時救難物資集散中心,飲水、食物、乾糧堆得滿坑滿谷,各國直昇機嗡嗡隆隆整日起降不停,將救援物資運往災區空投。

這些,在日本的災難中都看不到,能看到的災區空照都是受困災民無計可施在地上排出大大的「SOS」字樣,等待遲遲不來的救援。

日印兩國處理死難者報導方式有差

日本救援人員尋獲屍體。圖:梁東屏提供

另外有個有趣的現象,就是日本「東北大海嘯」雖然發生在 3 月 11 日,日本各大媒體報導鋪天蓋地,但是直到 14 日才在「讀賣新聞」出現一張參與救難的自衛隊抬受難者遺體的新聞照片。這個現象在很大程度上跟日本這個民族對死者的尊重態度有關,使得新聞攝影記者拍到災難死者的機會大為減少,甚至於新聞記者本身也不太願意拍這類圖片。

「南亞大海嘯」在印尼亞齊省、泰國普吉島造成大量死亡,新聞圖片裡有很大一部份是死難者的鏡頭,很多是浮腫、腐爛乃至於殘缺不全令人怵目驚心的影像。但日本的「東北大海嘯」裡,新聞圖片卻非常「乾淨」。

3 月 14 日下午,我在仙台國際機場海嘯發生地現場,就親眼目睹日本救難人員如何處理所發現受難者遺體的實況。首先,發現受難者遺體後,一組工作人員就帶著擔架以及白色的屍布前往現場,小心翼翼地把遺體移出蓋好,運屍車則早已停在貼近的地點等候。

遺體運出後,立刻有 7、8 位救難人員持綠色、白色的塑膠布,把遺體圍起,另外再由人用屍袋將遺體裹起,抬上早已等在一旁運屍車,運屍車則完全用帆布封閉。這一段過程裡,不相關的人完全見不到遺體,救難人員並未有任何嚴厲制止攝影的表示,但是他們那種虔誠、認真的態度,很自然地就會讓人覺得過於「侵略性」的搶拍,是很不禮貌、不適當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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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鄭凱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