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卓新沙龍紀實 No. 2/張潔平|編輯作為一種技藝:形塑公共的策展人與守門人

2021 年 05 月 10 日 | 卓新沙龍,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白欣|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我就是碰上了這樣的時代,那我就有責任用我自己,我在我的侷限之內,把我能做的事情做好。」——張潔平

第二場《 2021 卓新沙龍》於 4 月 28 日登場,邀請到曾任香港《端傳媒》總編輯、《號外》雜誌副主編的張潔平,她筆下的「為時代紀錄,香港的陷落」系列評論,道出香港抗爭運動的故事與歷史脈絡,奪下去年卓越新聞獎「新聞評論獎」。

張潔平分享了記錄香港這一系列報導的心境,以及作為非典型評論人,過去擔任編輯的經歷,是如何影響她的思維方式和寫作模型。

編輯不只是職位 一窺箭與靶的寫作模型

作為新聞評論獎得主,張潔平卻說,不談怎麼寫評論,而是聊聊編輯在自身脈絡裡的重要性與影響。

張潔平對於獲得新聞評論獎還是相當驚訝,因為她自認並非典型的評論人,也甚少寫評論,撰文手法更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評論寫法,張潔平說:「我覺得我是用一個編輯的思路在寫這一系列的。

編輯在張潔平的認知裡,不僅是一種工作方式、思維模式,亦會出現在私人和微觀情境,像是朋友間的對話。我們在聆聽的當下,便已在腦中不斷編輯對方傳送來的素材,試著整理時序、對焦故事、思考情緒背後的原因,而後適時給予回應。而這般過程其實就是在寫稿。

談到寫作,張潔平分享自己的寫稿模型,就像是一支箭靶射中一個靶心,編輯則是壟罩在這一切的底層邏輯。她解釋,所謂的靶,是眼前的事件和它背後的時代;箭是個人的選題、採訪、寫作能力。當你的箭越利,你對世界的理解與掌握就越準確,也越不致射錯靶。

她也點出,每個人對靶的意象會有不同想像,以她個人而言,靶的中心是場景,如同拍攝紀錄片,需要有個核心場景,把觀眾快速帶到故事的中心。若沒有場景也無妨,因為最必要的是故事,故事會告訴讀者實際發生什麼、為什麼會如此。有了故事,那靶就成形了。

張潔平進一步說明,故事必須帶入歷史脈絡,才能真正理會故事的涵義。她舉例,香港  2019 年發起一場又一場的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以下簡稱「反修例運動」),這些運動的脈絡,可能是香港社會積累了二、三十年對民主運動的追求與長年未解的矛盾。如果只看局部,任何一幀示威者與警察在催淚煙下對抗的畫面,都不能全然知曉到底為何人們要走上街頭、警察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沒辦法準確對焦故事。

此外,辨析結構因素同樣是了解故事的關鍵。張潔平指出,研究世界民主國家轉型的學者胡安・林茲Juan J. Linz)曾在書中寫到,在一個非民主的政體之內的次政體或是自治區,是不可能獨立享有民主。雖然林茲的這番結論還無法完全證實,但確能幫助理解香港追求民主的結構性制約因素。

張潔平自己的寫稿模型,就像是一支箭靶射中一個靶心,而編輯是壟罩在這一切的底層邏輯。圖:白欣攝&張潔平提供

編輯的角色:感受、還原、再聚焦

當我們練好手裡的箭,打算瞄準箭靶的時候,編輯的角色是什麼?

編輯對張潔平而言,是可以領略從選題到最後寫稿的整個過程,且在每個環節幫忙重新聚焦的力量。編輯首先是以全新視角面對文本的角色,設身讀者的角度,想像初次看見文本的感受,嘗試穿透回採訪發生的時刻。

張潔平表示,編輯一方面要能帶入讀者的視野,從中調整通篇閱讀下來會冒出的疑問,不能讓讀者看完文章不明所以,並要觀察讀者跟隨故事走向而有的情感起伏和呼吸。另外,作者在寫作時的不安全感也是編輯要在意的,因作者會擔心辜負了故事、辜負了受訪者,尤其是遇上較為複雜的故事。

編輯更必須要拖住這種情緒,「你要去在意他(作者)被龐雜的材料遮掩了鋒利,不是這個作者不鋒利,是他已經出不來了;然後你要在意他被疲憊拖垮的激情,不是他沒有激情,他最初碰見這個故事的時候,跟你一樣有激情,但是他經過可能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的採訪,等到要寫的那一刻,可能他已經毫無激情可言了。」若能用編輯的眼睛重新審視,一邊設想為讀者,一邊置身於作者,便會有不同發現。

張潔平另論及,作者有時會不自覺用寫作掩飾採訪間的漏洞,兩句話一帶,就把盲點掩蓋過去。「但是每一個盲點,都是讓你的故事離偉大更遠了一步。就是編輯如果能發現的話,會逼你去誠實的面對你的問題,而你只有誠實才能重建信心,最終重建這個真實。」

至於為何會要重新聚焦,乃是因為事件發生後,先是透過受訪者講給記者聽,再由記者寫下來,編輯看到的,已至少經過兩、三人的手,難以確保是否還保留最初的故事性,或是那些打動人的瞬間。

張潔平坦言,在訊息傳遞中,光是要克制自己不去提前告知結局,不劇透,不爆雷,是很不容易的。且每個人在講述事件時,不免會帶進個人判斷。所以編輯得避開所有人的眼睛,回到最接近真實的地方,「你只有回到了那裡,你才有辦法把你的讀者也帶到那裡。」也才能還原受訪者當下經歷的震撼,以及記者發現事情的驚訝等情緒。

編輯要以新的視角面對文本,在意讀者與作者,並感受、還原、重新聚焦故事。圖:白欣攝

回到真實 相信故事的重量

張潔平再次提醒,不管是多戲劇性的情況或事件,編輯都要試著返回故事發生的那刻,找到真實,把故事原原本本的真實,放在讀者面前。

要想回到真實,便得能區分事實與觀點。張潔平觀察到,受訪者可能在敘說故事之際,加入個人視角,無論是自我英雄化還是自我可憐化,都是常見的情況,甚至記者也會加入自己的評判。

也因此,編輯需要冷靜地去辨別,想方設法回歸事實本身。況且,把記者咀嚼過很多遍的故事吐給讀者,其實對讀者並不公平。為此,張潔平重申,要呈現事實,但不要評判。「因為你要把評判的權力留給讀者。」讓讀者看到素材以後,自行生成觀點,而非被動接收。

紀錄片《殺戮演繹》( The Act of Killing )導演奧本海默(Joshua Oppenheimer)的部分訪談。圖:張潔平提供

張潔平也提到,有時記者會不經意被受訪者圈子裡的談話氣氛感染,進而放進文章,或寫些旁人看不懂的笑話;又或是以黑色幽默的筆調,來描述悲慘的事情,都很容易會被外人誤解為輕浮、刻薄,必須小心應對。

她憶述幾年前與紀錄片《殺戮演繹》( The Act of Killing )導演約書亞・奧本海默Joshua Oppenheimer)的訪談。 奧本海默為該片前往印尼,拍攝 1960 年代反共大屠殺的故事,卻遍尋不著願意發聲的受害者家屬,反倒是參與過大屠殺的殺手們,相當樂於在鏡頭前侃侃而談自己當年的英勇事蹟。其中一位殺手更是積極地要拍成電影重現給奧本海默看。

奧本海默處理電影的方式,觸及了張潔平過去在中國做報導的諸多疑問。尤其是——他到底怎麼能跟這麼黑暗的故事相處七年、每天跟殺人不眨眼的人待在一起?

於是,張潔平問他,如何不麻木,同時又能把故事帶出來。奧本海默坦承,麻木是無可避免的,甚至是必須的,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式。他還和朋友發明一種黑色幽默,調侃自己的處境,但不會在影片裡表現出來,因為那些只是為了避免被拍攝當時的沉重壓垮,才衍生出的權宜之計。

可新聞報導沒有那麼長的時間讓記者沉澱,再慢慢一層層去掉黑色幽默的外殼。因此,需要靠編輯與記者接力,剝除所有批判和權宜,「拿掉之後,你會還原出那個故事真正的重量。」張潔平說。

不過,張潔平也笑說,接力還原故事本質的編輯和記者,不吵架是幾乎不可能的,畢竟編輯就是要把記者摁住,不讓記者本人在故事裡出場。她對此期許,「大家都要相信,故事才是最有力量的,要讓故事本身說話。」無論編輯、記者皆要退場,彼此抽離出來,真實展現故事。

故事要一層一層褪去,褪到最接近真實,再放去讀者面前,讓讀者自行生成觀點。圖:白欣攝

層層剝除以後 不同時間線交織的能量與情感

對於還原故事以後的寫作,張潔平分享,除了常用的框架手法以外,可以嘗試把遇到的事件轉化成場景,轉化成對化,轉化成細節,或用人物的命運來推進,並將你發現故事的震撼、抽絲剝繭的過程,都完整保留給讀者,「真的不要帶讀者直奔最後的結果,你要相信這個故事的等待是有能量的。

交織故事的時間軸也是一種常見的寫作方式,尤當面臨延續長時間的故事。張潔平舉三篇報導為例,首先是〈一家書店的葬禮,和它告別的時代〉,記錄上海季風書園結束營業的最後一天,穿插開業當時的歷史背景,以及書店二十多年的記憶。

張潔平後提及,在反修例運動中,不幸墜樓離世的大學生周梓樂,其喪生的理由至今仍成謎一事。在〈將政治注入生命,眾志青年的青春殘酷物語〉文內,錯綜三條恆亙周梓樂生命歷程的時間線,分別敘述香港法庭為他開設長達一個月的死因調查庭、出事前的重要時間點、他這一生裡的香港,企圖拼湊並還原他人生最後的軌跡。雖然最終依舊沒能得出他墜樓的肇因,但即便在崩壞的局面下,大家並未放棄努力。這整個拼貼的過程,形同香港社會在為真相抗爭,同時是這座城市哀悼他的完整紀錄。

大雪過後,歸來的人〉則寫下兩位台灣年輕人因大雪受困尼泊爾山中,後來一人獲救,另一人在救援到來前已遺憾去世的故事。從困於山洞開場,回首過往登山經歷,再回到脫困現場,還原當事人遇困的情境。張潔平另談到,由於罹難者的家屬不希望以大眾媒體的形式面向讀者,加上生還者不願提,因此她在此文的處理上,與記者有個共識是「留白」。

「我們沒有辦法告訴你一個完整的故事,我們不能讓讀者以為這個故事是完整的,你得讓讀者知道這是一個不完整的故事,甚至這個不完整就是故事的一部分。」張潔平強調,必須展現留白的邊界,讓讀者知道那裡是有故事的,但大家還沒走出來,也沒準備好要說。即使那隅留白是有殘缺的,卻保留了那個階段的真實和情感,需要被呈現出來。

針對故事中的情感,張潔平補充,「其實我覺得情感是真實的一部分,你的筆下帶著情感,就是你被故事感動了。」她認為作者要能透過自己的筆,讓當事人的情感豐沛的流露。好比報導香港的反修例運動,「你不可能迴避街上那麼激烈的情感,因為那幾乎是真相的一個很大的面向。」

張潔平認為故事裡的情感,也是真實的一部分,需要被呈現與紀錄下來。圖:白欣攝

當灰落到身上那刻:看見時代和人的處境

重回編輯的主題,張潔平引《方方日記》的名句——「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灰和山指的是時代和個人處境,當落到你身上的那一刻,就成了故事。而這些故事,是讀者與作者共同面臨的時代難題。

張潔平以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隱喻總結,人與人之間的公共空間由小桌子建立。對張潔平來說,編輯就像那張小桌子,連結作者和讀者,建構各方能平等面對故事的空間。

最後,她回憶一路走來的心境。直言自己其實長年處在擔心寫不出好東西的狀態,幾乎不敢看呈交的稿子,寫稿也拖延相當久, 2014 年寫香港雨傘革命的文章便是如此。不過她逐漸敢於直視侷限,「我後來覺得不安全感其實來自於你對自己的期待過高,如果你把期待放的真實一點,其實你就沒有那麼不安全了。

就算是鈍箭,還是得努力射中靶心。一如張潔平所說,「我就是碰上了這樣的時代,那我就有責任用我自己,我在我的侷限之內,把我能做的事情做好。」

張潔平以漢娜・鄂蘭的隱喻總結,人與人之間的公共空間由小桌子建立。以此思考作者、讀者、時代與人的處境之間的思辨與對話。圖:張潔平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