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查核的侷限性：在闢謠總統大選影片時，查核記者是否忽視了拜登衰老的跡象？

2024 年 10 月 17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陳曦｜特約記者編譯報導

美國總統大選11月投票之前，兩大黨候選人——民主黨的賀錦麗（Kamala Harris）和共和黨的川普（Donald Trump）仍然拉鋸，雙方鹿死誰手仍未可知。不過，美國媒體在關注賀錦麗的選情和政策方針之餘，也回頭詢問了一個問題：在現任的拜登（Joe Biden）宣布退選前，早已有許多影片指出拜登「已經太老了」，卻都被主流媒體「闢謠」，而最終拜登因為無法掩飾的老態，在壓力下退選，於此之前是否拜登衰老的情況已有許多跡象，卻都被事實查和機構所忽略？

拜登辯論會呈現老態表現差　擋不住輿論終退選

隨著現任美國副總統賀錦麗正式獲得民主黨提名、民主黨前總統的歐巴馬（Barack Obama）和前第一夫人蜜雪兒．歐巴馬（Michelle Obama）兩人都在8月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DNC）上發表談話力挺賀錦麗，賀錦麗已經成為自由派媒體報導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的核心焦點，但賀錦麗的出馬參選其實也不過是在1個月左右時間內突然扭轉而成的發展。原本，美國的選民和全世界所預期的，是拜登與川普二人之間的再次決戰。

現任美國總統拜登在第一輪總統辯論中表現出的老態龍鍾狀態，包括露出呆滯表情、結巴口吃、反應緩慢等等，雖然在辯論直播的畫面上都只是一閃而過，但仍引起了民主黨支持者乃至黨內同志的不安，拜登的老態彷彿印證了對手川普陣營一直揶揄嘲笑「拜登太老」這一劣勢（雖然川普也只比拜登年輕三歲，但在辯論中他明顯更有活力）。後續這股不安逐漸延燒，拜登終於擋不住外界和民主黨內對他是否年紀太大、無法說服選民他能繼續勝任四年總統的質疑，最後在7月下旬宣布退出總統大選並改而支持賀錦麗參選。

現年81歲的拜登，已經是美國歷史上年紀最大的在任總統——他在2021年就任時已經78歲，是美國上任年紀最大的總統，在他2020年競選時就已經有許多認為他年紀太大、無法勝任美國總統工作，甚至嘲笑他「癡呆」的耳語。

在2024年拜登競選連任時，川普陣營也抓著他的年紀問題大作文章，只是在2024年6月27日的總統大選首輪辯論之前，拜登是不是「太老」始終不被主流媒體視為真正的議題，直到過去以能言善辯著稱的拜登，明明在美國馬里蘭州的總統專屬休假地大衛營（Camp David）經過「不要顯出老態」的特訓，卻還是在辯論會上表現糟糕，甚至無法駁斥川普明顯的不實言論，才引爆了對拜登狀態的巨大擔憂。

拜登公開場合失神　查核機構出面闢謠

事實上，在拜登退選之後回首檢視，會發現拜登的衰老早已有跡像，且相關的影片早已廣泛流傳。《哥倫比亞新聞評論》（CJR）分析指出，2024年6月14日的時候，共和黨全國委員會（RNC）就已經發布過一段影片，內容是拜登在七國峰會（G7）之後，與其他各國領導人——包括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時任英國首相蘇納克（Rishi Sunak）、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加拿大總理杜魯道（Justin Trudeau）——等人站在一起，卻唯有拜登一人視線方向與其他領導人不同，他背向眾人、望向另一側正在整理裝備的一名傘兵，之後還一個人默默走向那名傘兵的方向，向傘兵比了個讚，後來義大利總理梅洛尼（Giorgia Meloni）注意到後上前拉住拜登，其他領導人也很快靠過來拜登身邊。

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發出影片時，配上的文字是全大寫的：拜登在幹嘛？（WHAT IS BIDEN DOING?），另人毫不意外地，留言處也都是對拜登的批評，認為他這樣的表現令美國尷尬。而這段影片也被美國保守派媒體廣泛傳播，例如小報《紐約郵報》就大書特書，經過編輯，呈現誤導資訊：拜登漫無目的的恍神遊走，被梅洛尼拉了回來。報導內還引述媒體人丹．麥克勞林（Dan McLaughlin）在X平台（前身為推特）上的評論，「好像梅洛尼手頭上的事情還不夠，現在她還要充當喬爺爺的監護人」。

當時保守派還流傳其他好幾個影片，都是在呈現拜登在公開場合失神的模樣，而自由派的主流大報《華盛頓郵報》很快就發布事實查核報導，指出「右翼媒體著迷使用cheapfake的拜登影片，產生嚴重誤導」。《NBC》也在新聞報導中表示「保守派媒體利用誤導性拍攝角度，錯誤地聲稱拜登漫無目的地遊走」。《紐約時報》則對多部影片進行評估查核，當中包括一部紀念諾曼第登陸D-day的影片，片中拜登似乎想坐下卻沒辦法做到，身體一直維持奇怪的半蹲姿勢，但根據《紐約時報》找到的完整片段，事實上當時拜登彎下身子的時間有點太早，他是在等身邊的人（包括馬克宏和法國第一夫人碧姬Brigitte Macron）都一起坐下。查核機構《PolitiFact》也對這支D-day影片進行了闢謠。

主流媒體對種種共和黨和保守派媒體傳播的拜登老態影片，一一找出原始完整影片予以闢謠，駁斥保守派以這些影片為證據來宣稱拜登太老、不能再當四年總統了的說法，而主流媒體提出的事實查核也都有憑有據、相較保守派的資訊更為完整可信。

但是，在2024年6月下旬的總統辯論結束後，世人都知道了拜登在這段時間。實際上無論生理或是精神狀態上，都經歷衰退與掙扎。那麼，難道主流媒體的事實查核結果是錯的嗎？難道自由派媒體對網路上流傳的事實證據視而不見，錯過了真正重要的政治焦點嗎？

「事實查核」的侷限：關注可證實真偽的事實　而非推測事實

《CJR》撰稿人費文．梅里德（Feven Merid）聯繫了數家對拜登影片進行查核並報導的媒體，當中大多數撰稿記者拒絕重新檢視並評估自己的闢謠報導，不過為《華盛頓郵報》撰寫七國峰會的拜登影片闢謠報導的記者格倫．凱斯勒（Glenn Kessler）是少數給出回應的受訪對象，他表示自己已經完成負責工作，要從頭檢討的並不是闢謠報導本身寫得如何、是否有缺漏，而是「事實查核」這項工作本身的侷限。

凱斯勒指出，「事實查核報導不會寫說：『這是一段被操縱過的影片，但裡面有個事實，就是拜登真的已經老了』。如果你看《華盛頓郵報》的報導，你可以看到白宮記者、還有政治評論家撰寫的文章，在討論拜登是不是已經出現衰老跡象的問題，事實查核報導不是《華盛頓郵報》這類政治報導，而是對其做出補充。」

凱斯勒的觀點是，事實查核所做的工作，是關注於手頭可證實真偽的事實（例如，經過編輯的影片，是否能證明牽強說法的合理性），這也是事實查核所應該扮演的角色，而這個觀點受到相當廣泛的支持。但是威斯康辛大學新聞與大眾傳播學院教授、政治事實查核領域領先研究員盧卡斯．格雷夫斯（Lucas Graves）卻也指出，在一定程度上，事實查核對於試圖推測判斷更宏觀、更大的事實來說，是一個糟糕的工具。

格雷夫斯表示，「當事實查核人員能夠專注於破碎的、非常具體的說法，並評估其真實性時，事實查核效果最好，但他們經常因為沒有了解全貌而受到批評，因為當他們發現證實手上資料不實、存在欺騙性的證據時，他們就會強調這一點。當然有些東西可能是欺騙性的，但其中仍然可能有部分為真。」格雷夫斯表將此稱為事實查核的「阿基里斯之踵」——強大、刀槍不入的希臘英雄阿基里斯，身上唯一脆弱之處是他的腳踵，而這小小一個部位，卻足以使阿基里斯致命。

事實查核人員不進行分析或猜測　僅憑查核事實確定真實性

就事後諸葛而言，或許眾人可以在這些網路上散播的拜登影片（包括被剪輯後的影片跟原始影片）裡面看出拜登衰老退化的跡象，甚至可以以此為拜登引起注意的行為給出解釋，例如一段拜登在洛杉磯籌款的活動影片，拜登似乎在台上僵住幾秒鐘（白宮譴責了有關該影片的保守派新聞報導，一名拜登的顧問否認該影片的內容）。

在七國峰會的影片中，拜登被梅洛尼喚回，他當時顯得一臉困惑，然後其他領導人圍過來、他又回到人群中。格雷夫斯指出，「當你點出他（拜登）當時是面向一個傘兵的事實時，這就足以反駁拜登當時漫無目的恍神遊走的說法，但現在看得出來另一個單獨成立的問題：拜登的舉止有沒有和其他參加峰會的領導人不一樣？」

《Vox》的醫藥新聞記者凱倫．蘭德曼（Keren Landman）表示：「經過編輯的版本所傳達的核心內容，在未經編輯的原始版本中其實可能也看得到，就是拜登的注意力。他的注意力似乎不集中了」。蘭德曼是在6月底的總統大選首輪辯論結束之後，才參與參與拜登的衰老狀態，當時她寫道，他公開露面時的表現，證明了外界對他健康狀況的擔憂是合理的。

格雷夫斯過去就曾努力試圖解決事實查核的侷限性、嘗試撰文為事實查核工作辯護，而最終，格雷夫斯認為，完整了解事情的全貌是事實查核人員無法完成的任務，而目前許多新聞編輯室所授予的任務也非達到無所不知，格雷夫斯指出，「在沒有更多證據的情況下，我們不希望他們（事實查核人員）進行那麼多的分析或猜測，我們只是依靠事實查核來確定特定事物的真實性。」

原文：Did fact-checkers overlook signs of Biden’s decline? –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