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中國:抵禦認知作戰的根本之道

2024 年 01 月 11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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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台灣媒體觀察教育基金會舉辦「媒度Salon」系列講座,本場主題為「媒體x國防:新聞自由vs全民國防,認知作戰下該有什麼媒體素養?」,邀請黑熊學院院長沈伯洋主講。沈伯洋指出現代戰爭蓄意模糊戰時與平時的特性,並介紹中國如何在這樣的灰色地帶中操作輿論,進而闡明我國反制的關鍵,就在於對中國的深刻認識以及共同體意識的建立。

沈伯洋是台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副教授,也是台灣軍警戰術研究發展協會理事;黑熊學院是他和台灣安保協會副秘書長何澄輝共同創辦的全民防衛教育機構。

戰爭與和平的灰色地帶

一般來說,人們會把「戰爭爆發前」當作平時,「戰爭爆發後」則視為戰時;但是沈伯洋指出,用這種一刀切的觀點來面對現代戰爭相當危險,因為和平跟戰爭之間有很多灰色地帶,而且非常難以應對。舉例來說,如果在街頭滿是奇裝異服的萬聖節,有人身著解放軍制服在台灣製造動亂,該不該視為戰爭狀態?如果算,軍人就要出動,如果不算,就只能讓警察出動。問題是,警察的武力有辦法跟動亂份子比拼嗎?

俄羅斯的第六代戰爭理論便提到:要盡可能模糊戰爭與和平的界線,並且在整體戰爭的資源配置中,陸海空軍只佔20%。

麻煩之處在於,我們也不能用戒嚴的方式應對灰色地帶,因為這將導致在戰時造成的人權侵害不斷往平時延伸。唯有了解可能發生的灰色地帶樣貌,我們才有辦法適切地應對。

沈伯洋指出,對於共機不斷擾台,國人與國際間的反應呈現極大的溫差。(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沈伯洋指出,對於共機不斷擾台,國人與國際間的反應呈現極大的溫差。(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惡意」在何處?

沈伯洋表示,以中國來說,駭客攻擊、宗教交流、建立經濟依賴、訂定法律框架等,都是正在進行中的作戰方式。可是,國與國之間原本就會進行經濟與文化交流,也都會將經濟依賴當作外交籌碼,而這是否該視為作戰狀態的分支,取決於惡意(bad intention)的有無。

不過,惡意非常難被證實。如果民眾對於中國的意圖缺乏了解,就很難解釋惡意在何處。這是現代所有面臨戰爭的國家都會遭遇的問題:證明惡意的存在。「這並沒有大家想的那麼容易。」他說:「即使中國對我們的目的是昭然若揭。」

統戰的作用

在中國對台的作戰方式中,《解放軍政治工作條例》已經明確指出,要加強法律戰、心理戰、輿論戰。許多地方政府與中國簽訂的農業契作條約,就是法律戰的一環,除了造成經濟上的依賴之外,還可以進一步形成國內統戰的網絡。

沈伯洋指出,中國的統戰策略,是要影響那些「在中間的,沒有特定立場的人。」他說:「跟你立場相同的人是不用統戰的,立場跟你完全不同的人你也不需要去統戰他。」換句話說,政治冷漠的族群是中國的主要目標。以往統戰注重「三中一青」:中小企業、中低收入、中南部及青年。現在則講「一代一線」:青年一代與基層一線。可以看出,年輕族群一直都是重要戰場,而統戰主打的思想講白了就是「你可以不喜歡中國,但美國和日本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沈伯洋表示,根據中研院的研究,對美國不信任的青年人口比例越來越高。(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沈伯洋表示,根據中研院的研究,對美國不信任的青年人口比例越來越高。(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那麼,被統戰影響的人會起什麼作用呢?他們可能成為中國散播假訊息,進行輿論戰的網絡,進而在中國攻打時,形成主降的民意;聲量越大,國際支援的可能性越低,對中國來說是最好的劇本。

台灣有多少要投降的人?沈伯洋表示,數年來的民調顯示,想要投降的人口比例約佔20%;不願投降的則大約有50%。如果中國能夠影響剩下30%「沒意見」的人往「投降」的方向走,當戰與降的民意成為五五波,就是中國攻擊最佳的時間點。

一場敘事的戰爭

面對中國全方位的攻勢,台灣該如何防衛?一般人民能夠做什麼?沈伯洋以烏俄戰爭為例,烏克蘭在開戰的頭一週,就在網站公布了七件公民可以協助的事項,包括:捐款給國軍、參加志工、加入國土防衛軍、在網路上作戰、協助闢謠、回報武器資訊,以及工作繳稅。

除了「在網路上作戰」之外都很直觀,到底「在網路上作戰」是什麼意思?簡單的說就是「抵抗戰爭敘事」。烏克蘭面臨的情況與台灣非常相似,當時俄羅斯拍了一些烏克蘭人想要投降的影片,意圖帶動輿論。「有沒有烏克蘭人想要投降?一定有嘛。」沈伯洋說:「所以這不是假消息,你不能用闢謠的方式說這是謠言。」

沈伯洋表示,中國對台灣的認知作戰,和俄羅斯如出一轍。(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沈伯洋表示,中國對台灣的認知作戰,和俄羅斯如出一轍。(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那麼烏克蘭怎麼做?「寫不願意投降的人的故事,把它壓過去。」烏克蘭開了一個共同部落格,讓人民可以上去寫自己願意繼續奮戰的理由,並且用AI將文章自動轉譯成26國語言,便於各國記者報導,導致俄羅斯的輿論戰術失敗。「這是一個敘事的戰爭、故事的戰爭。」

輿論戰不只是假消息

沈伯洋解釋,輿論跟輿論戰不太相同,輿論戰是「國跟國」之間的事。換言之,中國在台灣帶風向,是戰爭的一部分。他說,很多人會把國內政黨帶輿論,跟中國在台灣帶輿論當作一樣的事情,但兩者完全無法等而視之。

首先,兩者在預算上就無法相提並論;再者,在台灣不管哪個政黨帶風向,都要受到人民的監督,可是台灣人民完全無法監督中國。將兩件事混為一談,宣稱「政黨都會帶風向」,將嚴重錯估中國操作輿論的傷害。

談到輿論戰或認知作戰,許多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假消息,然而沈伯洋表示,中國對台灣進行的輿論戰,80%都跟「真假」無關,反而是前述的「敘事攻擊」居多,也就是編造一種視角。舉例來說,中國透過許多里長散播「與中國簽訂和平協議,100萬台幣變100萬人民幣」,此訊息之真假本就取決於中國,若政府出面闢謠,反而正中下懷。

又如中國曾數度在臉書上動用上萬帳號渲染「台灣空氣汙染嚴重」,在花了一個月炒作後,加上一句:空汙那麼嚴重,就是因為政府什麼都沒做。「最後你出來闢謠說沒有,台灣政府真的有做什麼的時候,沒有人理你了。」

還有一類訊息無法以「真假」來討論,例如「蔡英文跟台獨走得很近」,試問「走得很近」要如何定義?抑或「政府給巴拉圭一堆錢蓋豪宅」,到底怎樣算「豪宅」?這些都是典型的敘事攻擊。

那麼,假消息什麼時候會出現?沈伯洋說,一定是等到敘事鋪陳足夠了,才會丟假消息,否則不會引發漣漪。

陰謀論與假消息操作差異

相較於假消息,敘事鋪陳和陰謀論在尚未接近選舉時最多,並且需要大量帳號和頻道來炒作。

等到時近選舉,中國反而不會使用大量網軍,因為時機敏感,很容易被發現。沈伯洋說,放「假消息」時,人根本不用多,一個典型的流程是,先在Twitter發假資料,然後用駭入的PTT帳號轉貼,台灣有記者寫成報導後,就可以進入政論節目討論。「5個人就可以做完一套攻擊。」

要在陰謀論的階段阻擋認知作戰非常困難;在防守方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只能選殺傷力強的來擋。那麼,殺傷力的強弱如何判斷?首先要看有沒有經過鋪陳,再來是看目標受眾是誰。

由於中國的主要目標是青年族群和一般認知的「中間選民」,以此族群為對象的訊息必定比較危險。前述的「簽訂和平協議,100萬台幣變100萬人民幣」」,說白了就是「發大財」的論述,在台灣能廣泛激起討論,也就意味相當的危險性。

沈伯洋說,根據研究,在所謂的「中間選民」當中,有使用TikTok跟沒有使用的人,對中國的態度可說是天差地別。(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沈伯洋說,根據研究,在所謂的「中間選民」當中,有使用TikTok跟沒有使用的人,對中國的態度可說是天差地別。(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是被害人不是敵人

「我覺得會去相信中國的陰謀論的人,對我來講是某種程度的被害者。」他說,許多人認為,要阻擋輿論戰意味著更嚴格的網路管控,以及限制言論自由,「但是如果你把這些人當作被害者,事情就不一樣。」

沈伯洋表示,對於受害者,我們該想的是如何幫助他不要被害,就像提供資源給詐騙集團的受害者一樣;只要稍微轉變觀念,就不容易走上侵害人權的道路。「台灣社會比較麻煩的地方是,很容易把相信中國論述的人當作中共同路人,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他提醒道,如果觀點歪曲,就沒辦法好好討論。我們需要去考慮被害者的樣貌,才有辦法在民主制度之下用合適的態度訂定相關的法律。

統戰戰術演進

中國在台灣帶風向最早從1949年開始,靠的是地方上的統戰,由在地的人散播謠言。跟網路上的認知作戰相比,中國更擅長在地面上放假消息,這是人們容易忽略之處。但有些人是故意將認知作戰窄化成只有網軍,以便用汙泥戰的話術告訴大家「每個政黨都有網軍」,破壞討論空間。

沈伯洋表示,中國創的8個專門攻擊衛福部的YouTube頻道,3個月就有三千萬次觀看。(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沈伯洋表示,中國創的8個專門攻擊衛福部的YouTube頻道,3個月就有三千萬次觀看。(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2000年之後,中國認為要影響台灣輿論,必須要把握媒體,於是開始大量投資台灣媒體,在2008年的旺旺併購三中事件來到高峰。之後,中國感到統一台灣在望,接連推動ECFA、兩岸服貿協議。孰料,2014年爆發太陽花運動,中國赫然發覺:年輕人根本不看傳統媒體。

此後輿論戰開始大量利用網路論壇,後來慢慢移往內容農場和粉專。到現在,臉書已經逐漸不是重點,因為中國的內容農場會被臉書阻擋。「擋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總之他有在擋。」中國於是另闢蹊徑,用AI唸文章,插入圖卡變成影片後上傳到YouTube,再把連結分享到臉書。後來YouTube也感到中國的大量操作是個嚴重的問題,所以去年移除了一萬多個頻道。

中國操作輿論的難度越來越高,這時有兩個做法:第一個是回頭去使用論壇跟傳統媒體,但平常還是需要大量的帳號跟頻道來炒作陰謀論,而最好的平台就是中國自己的主場:TikTok。第二個則是讓現有的YouTuber散播對中國有利的言論。怎麼做呢?抖內(donate,指影音平台的捐款機制)。凡是在直播裡罵美國、稱讚中國的,一律斗內。根據YouTube的統計,言論偏藍與偏紅的抖內金額總共是偏綠的五到六倍。

如何反制

反制認知作戰有許多方式,例如,對徹頭徹尾的假訊息可以用闢謠的方式處裡;但是在假消息太多,無法一一澄清的情況下,可以選擇「放正確的消息」,在疫情謠言滿天飛的時期,固定召開的記者會就是一個例子。

對於「跟中國簽和平協議賺大錢」這類敘事,可以揭露網軍手法,也可以用正面敘事對決的方式,例如告訴台灣人民,上一個跟中國簽和平協議的是西藏。「請中國解釋:現在西藏過得有多好?解釋不出來啊。」

可是,中國也會「反反制」。例如把闢謠團體的公信力全部破壞掉,何況台灣的闢謠團體為數不多,用汙泥戰術是非常方便的選項。因此,理想上最好能讓查核資訊的能力去中心化,廣泛分佈在各個社區。

「敵我意識的建立絕對才是應對戰爭最重要的關鍵。」。(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敵我意識的建立絕對才是應對戰爭最重要的關鍵。」。(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問題的根源

沈伯洋表示,在揭露網軍操作時,許多人會回應:「好萊塢電影可以看、日本動漫可以看,中國製造為什麼不能看?就算是中國網軍又怎樣?我自己會做判斷。」

他說:「當有人跟我講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典型的被害者。為什麼?因為他認為中國跟其他國家沒有兩樣,每一個國家都在散播假消息。所以你講中國超會做假消息,他沒感覺。當他沒感覺的時候你再怎麼揭露一點意義都沒有。」

台灣的共同體意識

後來沈伯洋訪問烏克蘭時,便向相關人士取經。他問:「你們一定也有比較親俄的人,你們怎麼讓他知道守護國家的重要性?」對方說,烏克蘭以前的確有這個問題,但2014年克里米亞被占領後,就沒有這個問題了。「當你都失去自己的國土,還有一群人跟你講說那個不是敵人,這個言論沒有市場。」

後來他去立陶宛,也問民防組織一樣的問題,對方說立陶宛滅國(立陶宛曾遭蘇聯佔領,1990年復國)以後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沈伯洋不死心,回國後還向幾位歷史學家請教:歷史上有沒有完全沒經歷過重大事件,人民就團結在一起的?沒有。他自問:台灣就是沒有那個歷史事件,我要怎麼團結大家?

「俄羅斯最後悔的事情就是,他在2014年拿下克里米亞之後,沒有繼續往下打 。他給烏克蘭這六、七年的時間建立了敵我意識。中國一定不會犯這個錯誤。」他說,非常可惜的是,台灣明明2014年也有一個革命—太陽花運動。「我們從2014年累積的社會能量,是有機會導向一個凝聚的共同體,但是為什麼沒有發生?留待於各位自己歷史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