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挑個漂亮的烏克蘭女生」——烏俄戰爭下的性別議題反思

陳虹瑾|《鏡週刊》人物組主筆
我不會因自己的性別而要求特權。我只希望我們的男性同胞,把腳從我們的脖子上移開。
~~美國女性主義者Sarah Grimké,1837
同一句話,1973年,已故美國「不恐龍大法官」金斯柏(Ruth Bader Ginsburg)在替一名女飛官爭取「男性同事都有唯獨她沒有」的居住津貼時,對時任男性大法官們再次引述。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戰況至今膠著,我結束採訪回台,數月過去,每每讀外電,仍會想起一些既幽微、卻確實存在的不舒服,彷彿被人嘗試踏過、或跨過脖子,未有外傷,身為女性,卻屢屢感到不安。
「妳可能會被強暴」
烏俄戰爭爆發後,我接到赴波蘭採訪難民的任務,目標明確,移動範圍預計落在波蘭境內、最遠可能至波烏邊境。我和攝影同事蘇立坤沒猶豫太久,幾乎立刻接下任務。我們評估了各自可以承擔的風險;我開始著手聯繫外館、在主管的協助之下,聯繫烏俄語翻譯,五天後出發。不可能不惶恐,一名新聞前輩輾轉得知我即將出發,基於好意,推薦我出發前去見一名曾赴全球區域型戰爭的前輩A,要我出發前好好與A請益。
我未曾聽聞A的名號,他約我於出發前兩天晚間九點,見面地點是他所指定的酒吧。與我素未謀面的A十分熱情,分享十數年前戰地所見,以及他曾為所屬媒體所打下的功業。當然,這之中有許多戰地採訪的眉角,包含所選護具、保險額度、能聯繫的國際非營利組織。我已多次說明,此行將不會進入烏克蘭,但也許是基於對新聞的熱情(或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A仍細數戰地採訪的那些年,以及對我此行的擔憂。
「當記者多久啊?」「妳有出國採訪的經驗嗎?」我逐漸升起一種「被面試」的奇異感,他又問我:「會說英文嗎?英文說得怎麼樣?」我簡單回應還可以。他又分享年輕時如何縱情酒色,甚至問我「女生交男朋友之前、和交男朋友之後何者比較花錢?」這類我無法回答、只好委婉拒絕回答的問題。
A身為新聞界資深前輩,非得讓我說出幾個國家,證明我做過國際採訪。得知我曾於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期間多次赴港採訪,他點點頭笑了,「我也有去。你們就在對面打嘛,我就坐在那個某某港口樓上的那個餐廳啊,吃燒鵝。」他的眼睛笑瞇成一條線,用津津有味的口氣談著反送中運動時的香港街頭,「那個燒鵝,還不錯吃哦。我就一邊吃燒鵝,一邊看你們在對面打。」
我確定情況不對勁,開始盤算脫身。基於某種隱隱存在的權力關係(對方非我直屬上司,與我沒有直接的權力關係,卻是我所尊敬的前輩的前輩,高出我至少兩個輩份),我很快發現無法對話,卻不便起身就走。我開始給家裡的先生發訊息,示意他開車過來接我。
「如果妳被強暴了呢?」他眼神掃視著我,說了好幾次,手激動地揮舞著,一路(以沒有必要的幅度)揮向我身前,我一邊躲,一邊聽他稱如何憂心我,言談間直指數次,「妳會被俄軍強暴。」我能做到最有禮貌的程度,便是冷回A,我已強調多次,公司與我,皆無入境烏克蘭打算(以當前國際情勢,如何能在波蘭遇到俄軍?)但他並不打算停止,持續說,妳可能被強暴,妳可能被強暴。「我勸妳,還是多帶幾個同事吧!那些俄軍要騎妳之前,看看有沒有人能幫忙延遲一下。」他吃燒鵝一樣饒富興味打量著我,一邊笑著,手繼續朝我揮過來。
是的,騎妳。我們不妨在此攤開漂亮的性平數據:2021年,台灣性別平等排行全球第六、亞洲第一;2022年,一個台灣男性新聞工作者可以任意對女同業說出:騎妳。(當然,我們可以當它是極端個案,但偏偏就被我遇上。)
我花了幾秒鐘消化這個動詞。又花了幾秒鐘思考對方的意圖:A在想什麼?是基於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好意,想勸退女記者前往高風險國家(事實上,波蘭現場並非高風險國家)?想試試眼前的晚輩(對惡意)有多少抗壓力?還是,單純就想看到一隻誤闖叢林的小白兔;如果對方不似他的想像,那就乾脆把她小白兔化?
「挑個漂亮的烏克蘭女生」
我正想找個不失禮貌的理由開溜,A又提議:「我幫妳想一個特別的新聞角度,」他瞇起眼睛來,「台灣不是有很多烏克蘭人說想回家嗎?妳找一個人陪妳,最好是女生,記得要挑個漂亮一點的,她可以幫你翻譯,還可以讓妳拍攝她的烏克蘭家人…」
我打斷A,「為什麼找烏克蘭『女生』?而且,這和受訪者漂不漂亮有什麼關係?」他答得理所當然:「因為我是沙豬啊。」
「哦,您這樣說我就懂了,」我刻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某某大哥,非常感謝您今天的分享,但您所說的話都令人非常不舒服。不過,既然您都說自己是一條沙豬了,那我現在很能理解您。」我快速離開酒吧,四十八小時後,依原計畫飛往華沙。
「第幾頁的烏克蘭女生,有沒有男朋友?」
我當然沒找上「漂亮的烏克蘭女生」。公司給了我們極大空間和篇幅,一個月之內,《鏡週刊》一共刊發三套烏克蘭封面專題,加總數十頁的篇幅,分別是台灣人援助烏克蘭實況、台籍志願軍在波烏邊境、以及難民女性視角特寫的「出烏克蘭記」。在「出烏克蘭記」中,嘗試從烏俄戰爭裡的母親妻子與女兒們的視角出發,記錄下戰爭裡的難民女性觀點。
不意外地,我後續瞥見留言區,相關議題之下,不時有男生發文表示「我願收留烏克蘭女難民」;有讀者發私訊問我,雜誌某某頁的那個烏克蘭女生,有沒有男朋友?正妹人人愛看,確實有讀者還因此看完了這篇文章。
我想起一名受訪者告訴我,她目睹在一場烏克蘭募款專案中,專案負責人特別找來漂亮的烏克蘭女生拍攝影像、推動專案(而不找烏克蘭男性)。他們需要志工,便稱「妹妹真的很漂亮,有沒有人要當免費志工?」請求各方協助。結果,團隊不但以最低成本找到志工,且原先預定勸募的物資,迅速達標。這名受訪者也是相關計畫志工的一員,當專案迅速達標,眾人雀躍,她卻隱隱感到不安。
承平或戰時,女性身份從來不易。新聞和難民互助的群組裡,處處可見意圖踩上女人脖子的男人的腳:年輕難民女性遭人口販子、假志工盯上、遭經濟剝削與性剝削的案例時有所聞。儘管如此,我所接觸的烏克蘭難民女性受訪者,橫跨二至三個世代,沒有卑微,也不可憐。
一名年僅21歲的受訪者Margatrita,是努力把男人的腳從自己脖子上移開的女人。我以她一口氣回覆的一整段話,作為系列報導的總結。這段話是這樣說的:
「有些難民覺得,她們需要『回報』他人的善意,但這種『回報』,在承平生活中,令人難以接受。」「我告訴大家,不需要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就算對方是免費接待你的善心人,你也有權拒絕—我們當然尊敬、感謝對難民施以援手的人,但不需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感到抱歉。最重要的,是確保自身的安全和自主權。」
「我們的黑眼圈來自失眠與反覆哭泣,我們現在每天素顏、不再像過去一樣有錢有閒做指甲彩繪。但烏克蘭女性正在展示力量,她們獨立照顧家人、孩子和老人。人們尊敬烏克蘭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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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