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明X孫窮理X余志偉X李三沖X梁駿樂X鄭怡雯|影像的力量:行進間的社會運動

2021 年 01 月 05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在「有圖有真相」的心理預設下,新聞攝影經常只被當成文字的配圖,其細節或觀點卻鮮少被細究。在普遍的「影像麻痺」現象中,原本就已經處於大眾注意力邊緣的「社會運動」又要如何殺出一條血路,讓自己被看見?

2020 台北國際攝影節的紀實攝影展區,以「行進間—影像與社會運動」為主題,在展覽最後一天的論壇中,策展人黃子明;參展攝影記者孫窮理、余志偉;媒體工作者李三沖、梁駿樂;以及學者鄭怡雯,共同探討影像與社會運動如何相互為用,以及攝影記者在記錄抗爭時所經驗的心理歷程。

影像的力量

2020 台北國際攝影節紀實攝影策展人黃子明說明策展理念。影: Taipei Photos@YouTube頻道(CC BY-SA 3.0 )

「影像要產生力量一定要有傳播的過程。」

對現代人而言,影像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同於文字擅長於複雜概念的表達,影像的傳播特性在於容易帶給觀者感官上的刺激,進而引發情感共鳴。許多社運工作者、非營利組織現在都大量使用影像作為推動理念與訴求的工具。

資深攝影記者黃子明表示,平常在攝影展當中,紀實攝影較為人側重的往往是照片的藝術性,而這次他希望針對影像的社會性與批判性進行探討,因此他以「影像與社會運動」作為策展主軸,並且以影像、社會運動,以及傳播過程這三個要素作為討論基礎。

這次展覽的主題分別是香港反送中運動台灣的南鐵東移事件。黃子明表示,當初策展在主題的選定上,主要是考慮到一個是屬於政治性的議題,另一個則是由公共政策所引發的社會運動。他說,南鐵東移這個議題在台灣並不是單一事件,這樣的公共政策從政策擬定到執行,過程相當漫長,而不論是作為媒體或是社會工作者,在整個過程中的心裡狀態也是很複雜的。

「也許是因為我本身從事媒體工作三十幾年的經驗跟習慣,我會更重視影像在當代的價值或是傳播性。」他說:「所謂社會性的影像並不表示就要完全排除藝術性。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夠更去關注影像在社會裡扮演的角色,這是我的出發點。」

抗爭現場動力學:運動者、記者、執法者

黃子明說,不論是現在的香港,或是戒嚴時期的台灣,參與社會運動的抗爭者對於媒體紀錄的影像,其實都抱著一定程度的擔憂,恐怕這些影像成為日後當權者清算的工具。因此,在台灣早期的街頭運動裡,群眾攻擊攝影者是非常普遍的狀況。

另一方面,執法者也不樂見媒體影像中對於抗爭現場細節的描述,所以 80 年代像他這樣跑街頭運動的攝影記者,也經常面臨警方的暴力攻擊。攝影記者在這種「兩面不是人」的處境中,一邊應對高風險的周遭環境,一邊還要思考如何拍攝、運用影像形式表達觀點,其難度之高、壓力之大可以想見。

第一線的衝突之外

《報導者》攝影主任余志偉一度被香港的媒體同業戲稱是「和平大使」。圖:陳洧農攝

《報導者》攝影主任余志偉在 2019 年 6 月和 8 月到香港採訪,當時運動尚未到最激化的階段。他說,那時香港呈現出有希望的氛圍,民眾希望用媒體的力量以及在地創作者的作品,向世界呼籲支持香港的自由與民主,也向中國政府表達不輕易放棄的意志。香港民眾對記者,尤其是台灣的記者大致上都相當友善。

8 月開始,運動激化程度提升,開始有人丟汽油彈,並且陸續有罷工行動。余志偉一度被香港的媒體同業戲稱是「和平大使」,因為他待的地方都不會出事,但只要他一離開,就有災難發生。現在提起這些事情,余志偉已較為釋懷,但是當時作為一個攝影記者,總是與事件錯身而過,他可是十分懊喪。

也因為面臨這樣的狀況,余志偉自問:在運動現場,除了拍攝第一線那些最顯眼、最具衝突性的照片外,攝影記者還有什麼角色?他開始轉換想法,將身分認同的向度拉進攝影記者的視角,並且影像產生意義的時間軸拉長;亦即,「身為台灣人」該如何在一年甚至兩年後看待這場運動?

帶著這樣的思維,在這次攝影展中,他挑出一張自己特別有感的照片放大展出。那是在荃灣面臨警方鎮壓,沿著大道往後方跑的三名示威者。余志偉說,其實拍攝那張照片的當下,他心裡想的是:天啊,我又失敗了,我沒有拍到一個很激烈衝突的畫面。那時太陽已經西下,特地在制高點等待的他非常沮喪。

不過事後他卻發現,這是一張能帶來省思的照片。「就是希望我們一兩年後再來思考這個運動時,可以冷靜地說:也許在這個運動中我們是失敗的,作為一個外地媒體,或是曾經跟香港站在一起的我們,也許在這個點上面是失敗的。對抗非常巨大的一個體制,要嘛玉碎,要嘛瓦全,我們到底要選哪一個?」

余志偉挑出一張自己特別有感的照片放大展出。那是在荃灣面臨警方鎮壓,沿著大道往後方跑的三名示威者。圖:余志偉授權刊登 (CC BY-NC-ND 4.0)

抗爭現場的技術層面

余志偉提到,在高強度的抗爭現場,行動會持續多久是難以逆料的。現在新聞工作者極度仰賴電子設備來進行作業,因此必須具備明確的戰備意識,來確保相機、電腦的續航力足以支撐到採訪結束。像香港理工大學事件發生時,現場被封鎖了三天三夜,一旦離開就不可能再回去,這種情況下,也必須考量到資料的傳輸途徑。

出生於香港的梁駿樂報導第一波的反送中運動,持續工作了 24 小時。圖:陳洧農攝

對此梁駿樂特別有感。生於香港的他目前是台灣公視特約記者,他在 6 月 11 日搭飛機回到香港,回家放下行李,連覺都沒睡就趕到抗爭現場,報導第一波的反送中運動,持續工作了 24 小時。因為擔心沒時間充電,所以他把電腦、相機的充電器跟所有電池都帶過去,加上許多記憶卡。他甚至考慮到,如果情況演變到跟六四事件一樣嚴重,警察可能會開始沒收記憶卡,那麼記憶卡要在何時更換、收藏在什麼地方這類事情就必須事先盤算。

梁駿樂說,許多同業在這次的工作經驗中都提到設備的輕量化這件事。除了不知道何時採訪工作會結束之外,也因為到後來示威者的行動都極具機動性,腳程又快,記者們必須極迅速地四處奔走。如果照往常帶著筆電與角架的習慣,很難跟上運動的節奏。

那次採訪最困難的,就是示威者的「露臉」問題。由於擔心日後會惹禍上身,許多運動者事前已經在社群網路表示,不希望露臉。這當然對攝影記者們帶來很大的挑戰。

梁駿樂說,國安法通過後,只要警方要求媒體提供照片或媒體素材,媒體都必須給,否則就違反國安法。那時雖然國安法尚未通過,但包括梁駿樂在內,許多香港新聞同業都想方設法地在「做好報導」與「保護受訪者」之間求取平衡。他說,這對新聞工作者非常重要,不然記者跟受訪者之間不會有信任關係。

他提到,像香港的《立場新聞》為了避免警方訊問,在許多專訪都會做匿名處理,甚至刪除相關資訊。「說實在我們也不是幫政府做事情的,所以那時候我們就掙扎要怎麼拍。」梁駿樂後來偏向拍大的環境、場景,而不是特地拍人的特寫或頭像,透過這樣的方式保護受訪者。

影像「揭露真實」的意圖與其侵略性

「街頭呈現的衝突或是對抗,背後有很深很深的過程。」

孫窮理從 90 年代後半開始進行以社會運動為主題的媒體工作,先後創立了《苦勞網》以及《焦點事件》,兩者都是以社會運動為主要關注對象的網路媒體。

他說,這次展覽的邀約有點趕,沒想到在未經討論的情況下,自己跟其他三位攝影師所挑選出來的照片,在調性上出乎意料地一致。「我們最後挑出來的照片全部都不是街頭衝突的照片,也就是我們一般認為社運的新聞現場照片,都不是。」

在這次展出的照片中,孫窮理的挑選邏輯,是希望走到街頭衝突的背後,呈現出運動者更真實的面貌,讓觀者更能觸及他們抗爭的緣由,以及平常遭受的痛苦跟壓迫。他說:「所有的壓迫、恐懼以及對抗其實是在日常,很長的時間。譬如說南鐵東移發生八年以來,這種對抗、壓力、壓迫其實一直持續了八年。」

而透過攝影記者的眼睛來呈現這樣的真實,成為四位攝影者心照不宣的共同企圖。但孫窮理也提到,越是呈現出真實,越會碰觸到被譽為「美國公眾的良心」的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 1977 年出版的著作《論攝影》中所說「影像的侵略性」的問題:赤裸裸地將人的痛苦曝露在大眾的目光下。

孫窮理說明,在 1977 年,包括越戰在內,許多戰爭影像的流出,帶動了全球的反戰浪潮;然而,到了 2003 年,伊拉克戰爭開打,進步的科學技術被廣泛應用在軍事領域,於是人們只看到高科技的光影閃爍,卻不見戰爭的殘酷。這促使了桑塔格去反省、回應她年輕時的言論,出版了另一本書《旁觀他人之痛苦》,表示如果影像可以終止痛苦的話,是有意義的。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答案,我覺得影像的侵略性始終存在。」孫窮理表示,許多的戰爭背後的目的,就是為了終結痛苦,「所以說你終結了戰爭,那個痛苦其實是更長期不斷地存在。」

如何去觸及人們看待痛苦的方式,以及痛苦在社會中產生的結構性因素,始終是孫窮理在處裡影像材料時,不斷思考的問題。

看似與社會運動貼合的旁觀者

孫窮理也提到,越是呈現出真實,越會碰觸到「影像的侵略性」的問題:赤裸裸地將人的痛苦曝露在大眾的目光下。圖:陳洧農攝

「有時候看起來會跟抗爭者相當一致,但並不一定總是這個樣子。」

孫窮理提到,前陣子剛好有朋友問他,接觸社會運動這麼多年,難道都不曾有過運動傷害嗎?

孫窮理分析,所謂的運動傷害來源不外乎:與運動同伴之間的關係;與抗爭對象的關係;對運動成敗的責任。而首先他跟運動的同伴之間沒有依存關係,再者他與運動的抗爭對象之間沒有對抗關係;他對運動的成敗也沒有責任。基於這三點,孫窮理對自己的角色定位有很清楚的認知:旁觀者。「雖然說有時候我看起來好像非常的⋯⋯怎麼講,入戲嗎?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是一個旁觀者。」

他最不喜歡別人對他講「謝謝你幫我寫新聞」,認為這對新聞工作者是種侮辱。作為一個媒體工作者,是以自身的世界觀來認知並理解社會運動,並決定是否、如何報導。「我沒有在幫你寫新聞,我是基於自己的目的。」他說:「我們跟所有其他媒體一樣,都是有立場的媒體。」

抗衡官方視角的綠色小組

黃子明說,有一些媒體工作者到最後也成為社會運動者,比如國內的關曉榮。媒體工作者跟社會運動者之間的界線趨於模糊,可能跟資源配置有關,對社會運動者來說,資源的取得並不容易。在早期台灣的社會運動中,綠色小組這樣的經驗是非常特別的。

李三沖表示,他的名字其實是化名,因為曾在一次抗爭中被水砲沖了三次,所以被起了這個綽號。圖:陳洧農攝

綠色小組在 1986 年成立,當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政治上有黨禁,媒體方面有報禁,言論與媒體自由極度緊縮。當時只有三個電視台:台視、中視、華視,分別屬於省政府、國民黨中央黨部、國防部。

綠色小組成員李三沖表示,當時的電視新聞基本上就是政府製造輿論的工具。綠色小組成立那年,適逢民進黨建黨,台灣的民主運動開始有突破性的發展。台灣的社會運動也從環保運動開始發展起來,例如台中的反三晃運動與彰化的反杜邦運動

綠色小組的主要工作,就是用影像記錄當時的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然後設法透過影片的發行來傳播運動的訊息。由於綠色小組是由幾位好友自發組織的非商業攝影團體,運作的經費就著落在成員身上,透過非正式的管道販賣錄影帶來維持。

為什麼叫「非正式」呢?李三沖說,當時的有聲出版品必須送審才能發行,而他們是一個沒有登記,也不可能跟政府登記的攝影團體。當時有種跑政治演講場或夜市的攤販,專賣黨外雜誌、禁書或錄音帶,被稱為「民主書報攤」;綠色小組就透過民主書報攤來販售錄影帶。

綠色小組跟當時的抗爭團體常常會進行合作,針對運動的需要製作影片。例如他們曾跟鹿港反杜邦運動的自救會一起製作影片,在說明會現場播放。李三沖說,那時是白天,由於大太陽反光的影響,講台上的電視影像根本看不清楚,還得在電視上遮板子;但由於這樣的訊息民眾平常不容易看到,現場的反應都非常熱烈。

李三沖不無感慨地說,那個時候他們攝影者會跟看影片的人互動、接觸,跟後來他去做莫拉克風災重建報導時差別很大。「後來報導主要透過網路,雖然知道有人從網路上看,可是跟我們當年在抗爭現場放影片給群眾看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抗爭現場的報導風險

抗爭活動的拍攝是有危險性的,生理與心理層面皆然。李三沖表示,他的名字其實是化名,因為曾在一次抗爭中被水砲沖了三次,所以被起了這個綽號。

他說,在抗爭現場拍攝,被警棍打或被石頭丟都是家常便飯,石頭有時來自警察,有時來自群眾。而最令他恐懼的就是被夾在鎮暴警察跟群眾中間,「群眾推擠的力量像潮水一樣。我在那幾年拍攝,感覺最恐怖的就是被群眾往前推。你很可能被推倒了,然後你沒有機會站起來,群眾再走過去。」

另一種精神上的壓力,是擔心在激烈衝突發生時,自己沒有將畫面拍好。但是對李三沖而言,心理受運動的影響不只在現場,在事後也是一樣。

「像剛剛黃子明講的,很多抗爭的拍攝者後來會站到運動的這一邊。我們是一開始就站在運動這一邊,我們自認本身就是社會運動者,我們的存在是為了支援社會運動,為社會運動發聲。所以我們的另一個工作壓力就是抗爭有沒有成功。如果抗爭失敗了,我們的挫敗感會很大。」

他說,那幾年反杜邦運動、反李長榮化工抗爭成功了,他們都非常高興,但是高雄的反五輕運動進行了很久,後來失敗,對他們的打擊就很大。

社運影像如何在各時代「被觀看」?

鄭怡雯認為,「看見」其實是一種「社會建構」。圖:陳洧農攝

任職於北科大,專長為影像社會學的助理教授鄭怡雯表示,社會運動在影像裡如何被看見,或不被看見,間接影響了社會的運作。在此意義下,「看見」其實是一種「社會建構」。

綠色小組面臨的,是一個由政治力進行媒體封鎖的年代,必須想發設法,才能讓社會運動的訊息找到政治力封鎖的破口,被大眾看見;到了《苦勞網》創立的 90 年代,媒體受到的控制已較為鬆綁,但在商業的邏輯之下,主流媒體對社會運動的報導偏重表面的衝突,社會大眾縱然看見了,卻缺乏深入的理解。

到了現代,一個所謂自媒體蓬勃發展的年代,發聲的門檻變低,每個人都能發聲,看似社會運動的利基;但與此同時,百花齊放的自媒體也和社會運動競逐閱聽人的注意力與時間。鄭怡雯說:「在同溫層的層層包圍裡,你根本也看不見。」

換言之,「看見與否」受到許多不同因素影響。在此脈絡下,以報導社會運動為主的媒體,其價值跟意義在此就突顯出來:讓社會運動可以重新被看見。鄭怡雯指出,由於社會運動總是不斷挑戰著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它始終要面對「看見與否」的問題。

媒體立場與社會信任

談到新聞工作者與社會運動者的身分認同互滲,是否會導致社會信任感不足的問題,李三沖坦然地表示,他們一開始就是為了支持社會運動而成立的攝影團體,因此不存在認知上的矛盾。「我們的觀點就是抗爭本身的觀點。」

孫窮理則說,雖然他一直強調自己的立場是媒體的立場,而非抗爭者的立場,似乎跟三沖剛好相反;但他認為,這樣的態度差異其實是時代性的問題,因為兩人所面臨的時代完全不同。

孫窮理表示,自己面臨的時代,媒體已逐漸發展出具有主體性的工作位置,因此要特別拉出與報導對象的距離。他提到,焦點事件早期的標語「因為更媒體,所以更運動」就是從他的經驗中淬煉出來。「我認為我現在做的事情是社會運動,但是正因為要做好這個社會運動,所以我需要很清楚地談我跟報導對象之間的距離。」

社運人士看社運影像

本次展覽的影像主軸之一「南鐵東移」的受災戶黃春香陳文瑾陳致曉以及推動土地正義多年的徐世榮教授當天也來到現場。

現任台灣土地正義行動聯盟理事長的陳致曉表示,自己家雖然已經被拆了,但自己還是一直處於「社運狀態」。他認為,要真實的呈現事件,需要的不只是受害者的影像,更重要的是加害者,甚至是旁觀者的影像。

當影像聚焦在受害者身上時,觀者容易陷入同情的觀點,但他認為同情、憐憫的情感不具備可靠的根基,很難讓觀者產生動能。陳致曉期待能有更多關注受害者之外的人的影像,如此觀者才能看到全貌,進而產生對抗的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