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聖雄X余志偉|《人間》以降,台灣紀實報導後繼無人?

2020 年 06 月 22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陳洧農|特約記者報導

鐘聖雄:

「你看一個人的照片時,你要去看他為什麼在這時候按下快門。」

敦南誠品書店為 5 月底熄燈閉館,舉辦「成長散記—一個美好時代的圖像」系列講座,其中主題為「《人間》以降,台灣紀實報導後繼無人?」的場次,邀請到獨立記者鐘聖雄與攝影記者余志偉一同探討台灣紀實攝影的現況,與可能的出路。

鐘聖雄 2014 年以《南風》攝影集獲得卓越新聞獎之新聞攝影獎。圖:網路圖片(Fair Use)

鐘聖雄現任聯合報系願景工程記者,畢業於台大新聞所,曾任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Readr記者、《眉角》雜誌創辦人以及獨立記者,2014 年以《南風》攝影集獲得卓越新聞獎之新聞攝影獎。

余志偉是資深攝影記者,現任「報導者」攝影部主任,曾任《台灣日報》、《台灣蘋果日報》、《風傳媒》攝影記者,獲得無數新聞攝影獎項,並於 2018 年獲得卓越新聞獎之「深度報導獎」。

鐘聖雄首先表示,自己不是一個為攝影而攝影的人,一開始會接觸攝影,是因為在唸研究所的時候,為了記錄樂生保留運動,才開始拍照。與自己相比,余志偉則是「血統純正」,出自傳播學院攝影組,「以攝影為業」。

 

台灣的紀實攝影發生了什麼事?

人間》雜誌是作家陳映真創辦的報導文學雜誌,於 1985 至 1989 年間發行,該雜誌以富有社會關懷、深刻的人性向度為人稱道。2013 年,鐘聖雄與許震唐合出的攝影集《南風》以素樸的黑白攝影展現強大的批判力道,令許多人回想起當年的《人間》,這無疑地是一種讚譽,但也讓鐘聖雄感到疑惑。

「有那麼多人持續在拍,台灣有這麼多事情發生,九零年代至少有 921,2000 年之後有樂生的抗爭,有很多都更的抗爭,然後有莫拉克風災,2014 年有 318 的佔領運動,請問大家記得哪一位台灣的紀實攝影家?」

鐘聖雄質疑:「到底是我們這一輩的攝影記者做得有夠爛,所以大家不記得,只記得以前的東西,還是紀實攝影已經是一個不被需要的東西,落伍了過時了?」他說,今天之所以定下這個題目就是想要去回答這個問題。

鐘聖雄與余志偉猜測,或許是因為現在的攝影師沒有在出書的緣故。「沒有出書就沒有話語權,這件事情我不認同,但是它其實是一個事實。」鐘聖雄指出,有些拍照的人會覺得,好像自己沒有開過攝影展或出過書的話,就拿不出名片。

鐘聖雄(左)與他認定為台灣當代最優秀的攝影記者的報導者攝影主任余志偉(右)對談,分享對台灣當代紀實攝影的想法。圖:陳洧農攝

為什麼不曾再出現《人間》那樣的攝影人?

余志偉試著把紀實攝影放在傳播發展的過程中來剖析,認為這樣的現象不是台灣獨有的問題。他指出,紀實攝影最早、最經典的黃金時期應該是從美國農業安全管理局(Farm Security Administration,FSA)所提出的一個長期拍攝計劃開始,大概延續了 10 年(1935~1943),其間創造了非常多的經典。另一個契機,則是電視尚未普及。余志偉說:「那時候大家就只能看照片跟《Life》雜誌。所以那時候大家對於照片圖像的渴望是非常高的。」

余志偉說,1980 年之後,台灣受西方思潮影響,開始出現鄉土運動,《人間》也差不多是同時期,受到西方左派的思想影響所致,從 1985 年開始發行。「那個時候還沒有解嚴喔,所以台灣有一種力量,就是說我們有種渴望:我們不要再看大的敘事、不要再聽政府給我們洗耳恭聽,我們要發現自己的、小的歷史。」余志偉表示,在這樣的情境下,左派作家陳映真靠著堅強的意志推動《人間》的發行,造成了廣大民眾的迴響。

余志偉表示,在《人間》那個時候的攝影師在意與受訪者的互動關係、歷史脈絡,他們會去田野爬梳;相較之下,現在的攝影記者比較關注攝影本身,在意光線、構圖好不好、怎麼拍更美的照片。

他說,自己待在業界這幾年,感覺像是捲入了文字與攝影之間的鬥爭,「就是說做攝影的人就不要去想文字,你就把照片拍好,但其實這樣長久下來是一種毒藥。反而應該是說,我們擅長的媒材是攝影,但我們更要有多一點背景去支撐它,否則你的攝影是非常局限的。」

「當你到現場的時候,拿起相機隨便拍什麼都讚,但是最難的是突破困難去讓受訪者接受你、信任你,然後讓你拍。」余志偉說:「我覺得現在線上的攝影記者比較不會去思考這個東西。」

余志偉說,自己待在業界這幾年,感覺像是捲入了文字與攝影之間的鬥爭。圖:陳洧農攝

「攝影師」是怎麼練成的?

鐘聖雄:「你看一個人的照片時,你要去看他為什麼在這時候按下快門。」

談到攝影者的養成,鐘聖雄提到,自己年輕時喜歡看張照堂寫的東西。張照堂曾說,對攝影者來說,最理想的情況是不以攝影為業,這樣創作能量才不會被工作耗損掉;另一個重要的訓練是要花時間讀文學、藝術、詩。

鐘聖雄說:「我把這些話聽進去了,所以我花很多時間讀書。」另一方面,鐘聖雄表示,自己在跟許多攝影師朋友聊天時,他們的話題很容易侷限在攝影,不是某攝影師要出書辦展,就是新的攝影器材有多好。

鐘聖雄說,攝影人的臉書總是在貼自己又拍了甚麼照片,然後下面一串留言就是大師、大師…。「我覺得拍照互相批評沒有問題,可是長期下來大家都是在弄『我的照片給大家看一下拍得好不好』的時候,我就會覺得:你們有沒有更多的東西?大家聊一下文學啊、繪畫啊、詩啊,可是他們不會,我真的很少看他們這樣。」

鐘聖雄說,可是每次張照堂老師出新書或是有專訪時,那些人都拼命轉貼、引用。「我想說你們在 quote 三小?你們又沒有聽他的話。」他認為,當一個攝影人只在想攝影的時候,他的照片很難有更多的東西。

媒體生態與攝影記者生態的交互作用

余志偉與鐘聖雄提到另一個可能讓台灣紀實攝影之所以停滯不前的原因:照片版權。

以時下作法,攝影記者並不擁有照片的版權,版權歸報社所有。鐘聖雄說:「比方說你十年前拍的照片,後來又發生重大事件拿出來用,你的名字甚至不會被放在上面,只會打上『報社資料照片」。可是《人間》雜誌的攝影師擁有他們自己的照片。

「這件事情差別很大喔,因為你知道你拍的每一個歷史現場,你最後可以把這些東西拿來做些什麼,作為你人生的一個整理也好,這個心態就不一樣。如果我知道我今天拍這個東西其實我以後未必能用,因為這個東西都是屬於公司的時候,我真的就會隨便拍。」鐘聖雄說。

余志偉表示:「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在國外非常流行版權共享。比如今天這個照片在《路透社》看到,隔天在《紐時》看到,隔天又在別的報紙看到,我就在想為什麼他們的照片可以這樣一直被賣?問了香港的朋友才知道,其實他們都會簽版權共享。」

他說,在《報導者》成立時,他也向董事會提了這件事,因此報導者在台灣媒體當中是少數版權共享的,如果有人透過《報導者》購買照片,會與攝影師分潤;攝影師也可以拿照片去展覽,無須《報導者》同意。

「我覺得這才能幫助這個市場稍微好一點,因為這個市場很糟啦,大家都不想做這行,大家都來玩玩,這樣就沒辦法把《人間》之後的問題解決。」

攝影記者的定位與紀實攝影的前景

鐘聖雄指出,更大的問題是,在整個新聞產業裡,攝影工作者是屬於最沒有權力、最底層、最沒有聲音的人。「就是被文字吃死的一個狀況,所以他們也沒有空間去多做什麼。」另一方面,在這樣的現實之下,攝影師卻也缺乏成為「說話的人」的意圖。

「你有沒有奪權的企圖我覺得是很重要的。」鐘聖雄認為,當攝影師不認為自己是記者,而只是一個配圖的人,就不會去經營畫面外的東西,也不會跟受訪者建立關係。這樣的現狀讓攝影一直都只是文字的配圖,也讓紀實影像越來越不重要。

余志偉則沒有那麼悲觀,「因為媒體現在非常的式微,導致新聞攝影產業非常的弱,既然都沒有餅可以吃了大家還要爭什麼?就沒什麼好爭,我覺得這是非常自然的現象。加上現在技術器材的解放,其實大家都有能力去做(攝影)這件事情,但我覺得實務界的最大問題是:大家會操作,但是沒有辦法進到更深刻的東西。」

余志偉表示,對台灣人而言,318 學運已經很劇烈,但對照香港從 2014 年開始的雨傘革命到後來的反送中運動,其所經歷的衝擊、震盪與台灣不可同日而語,也讓香港的攝影師在歷史上刻畫了深刻的印記。

「我們在一個相對優渥沒有威脅的環境,我們大部分都是像溫馴的小動物一樣被圈養著,要意識到攝影要進步這件事,其實有點太遙遠。但是如果我們現在開始做,也許10年後就可以有一個異於張照堂的什麼東西會出來。」

鐘聖雄指出,在整個新聞產業裡,攝影工作者是屬於最沒有權力、最底層、最沒有聲音的人。圖:陳洧農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