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赴戰地之後⋯⋯

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是—感受。例如嗅覺、聽覺……這些是沒有辦法用越洋的方式去達到的。」~~陳映妤
由Matters寫作平台與文藝復興基金會共同設立的「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為第一季入選的作品舉辦發佈會,其中一場座談「遠方的戰爭與難民——為什麼我們依舊需要戰地報導?」,邀請以〈煙硝散盡之後:從貝魯特到大馬士革路上〉獲獎的獨立記者陳映妤主講,以及有著豐富國際報導經驗的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閭丘露薇擔任與談人。內容包括:親臨現場的必要性、如何搭建記者的問題意識,以及非虛構寫作跟新聞寫作的差異。
為什麼要到現場?
2011年,敘利亞的公民起義演變為內戰,迄今為止的11年間,許多敘利亞人出逃到黎巴嫩。陳映妤表示,敘利亞政府軍在2018年已經掌握了約70%的國土,再加上最後一個在大馬士革近郊的反政府軍領地已經被政府收復,許多敘利亞青年開始回到家鄉。
2019年陳映妤在貝魯特結識了數名敘利亞友人,這段因緣促使她動念記錄敘利亞人逃難、停留、返鄉的過程與原因,以及從貝魯特到大馬士革這條僅3小時車程的路線,所投射出的11年戰爭樣貌。
談到「為什麼要到現場?」曾經和當地人生活一段時間的陳映妤說,靠外電或進行越洋採訪的方式,確實也可以有很好的故事。「但是進到當地,你的感受,能夠遇到的人、遇到的故事,其實都是很不一樣的。」例如,在還沒進入敘利亞時,雖然她會遇見逃難的人,或者返鄉的人;但進入敘利亞之後,才能遇見那些從未離開的人,甚至是支持政府的人,觸及的範圍與故事的層次都因此而有所不同。
陳映妤表示,自己在出國採訪前,曾試著設定、預想要採訪什麼樣的故事,但是到了現場卻發現,有許多她從未設想過的事情值得紀錄。她在薩阿德納伊勒(Saadnayel)的棚戶區採訪時,看見當地的人們,儘管日子過得艱辛,卻依然努力不讓戰爭與苦痛成為生命的全部。他們依然會舉辦婚禮,迎接孩子的出生,在帳篷中一起準備開齋飯,這些都是她還沒有到現場時,不曾設想過的。
此外,親臨現場也讓陳映妤的寫作更加地「立體」。為了能夠更加貼近書寫的對象,她在貝魯特與一群敘利亞青年密集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她說,自己不想用制式的採訪方式,而是希望進入他們的生活場域,了解他們平常吃什麼、如何表達對家鄉的思念等。藉此,她能夠更細膩觀察這群人,以及他們反射出的群像。
陳映妤表示,自己在寫作上很大的困難是:在現場看到、聞到、嚐到、感受到的這些東西,要怎樣傳達給讀者?(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戰爭中的人們
陳映妤表示,從公民起義至今的11年間,敘利亞成為許多國家的代理戰場,乃至許多化武、實驗性兵器的測試場。而戰爭背後,是一個龐大的戰火工業。
黎巴嫩的貝卡谷地是真主黨最大的據點,也是許多毒梟、恐怖份子的勢力範圍。對黎巴嫩人來說,這是一個危險地帶;可是戰爭爆發之後,這裡卻成了一個庇護所,是敘利亞人逃難最主要的據點。除了地緣關係,也因為此處有許多空地,讓敘利亞人們能夠以租地、搭帳篷的方式形成一個聚落。
陳映妤在貝卡谷地待了約兩周,當地有許多非政府組織提供人道救援或教育工作。她曾經到一間非政府組織的教室,看見許多當地女孩子們被邀請來透過舞蹈、瑜珈、音樂等方式來進行療癒,讓他們得以展現自己、抒發自己的情緒。她發現,原來這群人的生命,並不是她想像中的扁平。
陳映妤說,俄烏戰爭的爆發使得貝卡谷地的糖、油、小麥等物價上漲。在敘利亞難民營裡面可以看到,這些因為戰爭而逃離家園的人們,也正在討論俄烏戰爭。「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在這個時間點去討論這場11年的戰爭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它讓人重新去思考:一場戰爭是怎麼樣去影響一般人民。」
在一個遍地都是故事的地方
閭丘露薇說,報導國際新聞,需要對國際關係的理論與脈絡,有著相當程度的熟悉,因為作為一名記者,對讀者解釋清楚「為什麼」是非常重要的。對國際關係的了解,也有助於提供讀者容易共感的視角。例如,若是要為台灣讀者做烏克蘭的報導,由於兩個國家同樣面對比鄰的強權帶來的威脅,這樣的相似處,就是報導很好的切入點。
她說,自己第一次去阿富汗採訪時,一切都很新鮮,注意到很多細節,但重複性卻很高。「我們可以把每個人的故事都寫一遍,每個人的故事都非常有意思,都可以反映出這個社會的現實。但是它是缺乏邏輯的,或是說缺乏背後的框架。」
陳映妤表示,做報導時,內容的取捨主要還是取決於:它是否能回應自己的問題意識。有些故事儘管非常令她觸動,但卻無法妥善地投射出報導的問題意識,也只能忍痛割捨。然而,相對於「新聞寫作」,「非虛構寫作」卻有較多的彈性空間。她說,自己在寫作過程中曾經準備了大量的資料,但是後來實際寫出來的其實很少。這是因為在整個故事的脈絡下,對讀者來說重要的是,能夠流暢的去看這條路徑發生的事情,所以一些歷史脈絡便以簡略的方式帶過。
新聞寫作與非虛構寫作間的差異
閭丘露薇也認為,「非虛構寫作」和「新聞寫作」其實是兩回事。以新聞報導來說,會花費非常多的時間與資源在採訪的聯繫與安排上。因為,平民、NGO人士或學者的採訪都是相對容易的;但還有一部分的關鍵人物,例如官方人士、政黨領袖等,需要多下工夫才能採訪得到。而這些人的採訪,又往往是報導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少了這些人的聲音,可能會令報導失之偏頗。
她說,自己是為媒體工作,所以可以聘請當地的Fixer(為記者處裡在地事宜的行動協調者)來幫忙安排這些關鍵人物的採訪,但若是獨立記者,比較會面臨財力上的限制。
閭丘露薇表示,這些是做新聞報導需要顧及之處,另一方面,「非虛構寫作」的價值在於,儘管不見得能像新聞報導兼顧許多不同的層次,卻可以透過許多細節的切入,使得事態的完整性得到更多補充。
「我一直跟我的學生還有以前的同行說:不要指望一篇,或一家媒體的報導就可以讓你看到事件的真相,這是不可能的。」她說,大家都必須從不同的角度切入,來了解一件事的面貌。因此,有越多願意記錄的人在場,肯定對事態的了解越有幫助。
閭丘露薇常對新聞學院的學生說,他們未來能不能跑得比別人快,就取決於理論的積累以及時間的投入。(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誰是戰地記者?
有人問到,在網路時代,似乎人人都能自稱是公民記者,那戰地記者的定義是什麼?
閭丘露薇答道,在標準意義上,真正的戰地記者,是指那些專注於戰爭報導的記者們。他們有充分的經驗,幾乎不做別的採訪,只要哪裡發生戰爭或衝突,他們就往那裡去。
但現在媒體環境變化得很快,已經鮮少有媒體有能力或意願支付龐大的開支來雇用戰地記者,因此標準意義上的戰地記者已經寥寥無幾。以目前的趨勢來看,像陳映妤這類獨立記者,或是發生事件才前往採訪的空降記者將越來越多。
閭丘露薇認為,記者「自由業化」的趨勢,將使許多獨立記者有更多的機會。因為對於媒體機構而言,聘請獨立記者要付出的成本還是比正式員工低很多,因此短期而言可以給出相對高的報酬。此外,獨立記者也可以透過眾籌的方式來募得資金,但是要特別小心利益衝突的問題。
搭建報導的框架
有人問到,記者該如何建立報導的框架?閭丘露薇表示,除了經驗的積累之外,理論非常重要,這也是她之所以在從業十幾年之後,還攻讀國際關係的原因。「做國際新聞報導如果你沒有國際關係的訓練的話,其實對於很多問題是沒辦法有問題意識的。」
當然框架的搭建也和議題有關,例如若要報導中東議題,記者勢必要對當地宗教議題有所認識。文化、宗教等因素對於社會運動或是戰爭的產生,都是有關聯的,所以需要系統性地進行知識的積累。
閭丘露薇表示,個體的故事會產生情緒的呼應,但若想增進讀者的理解或促成真正的改變,更重要的是對於議題本質以及成因的追索。她說,若有志於新聞寫作,每一兩年回顧自己寫的東西,應該要能看得到進步,而這些進步就取決於問題意識的有無。「問題意識就是框架,框架哪裡來?理論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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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