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德|在媒體速食化的年代,談「非虛構寫作」

2021 年 12 月 08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媒體

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曾經一度在台灣發展鼎盛,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報導文學」,為何倏忽沒落、乏人問津?又是在什麼樣的契機之下,重新回到公眾視野?台灣新聞記者協會舉辦「新住民媒體識讀講座」,邀請到《鏡文學》副總編輯,同時也是台灣新聞記者協會常務委員的李志德主講,介紹「非虛構寫作」的歷史源流、興衰起落、寫作態度以及「讓受訪者吐露真心」的採訪策略。

以「非虛構寫作」為起點,帶動更好的媒體環境

李志德表示,時下社會大眾對於媒體的負面觀感固然有各種不同成因,但其中的確有許多部份是媒體工作者需要負起責任的。「媒體工作者必須去思考、去尋找現代閱聽大眾對於媒體有什麼樣的期待。」

2015 年在兩岸三地都同時興起了網路創業潮,媒體也不例外,許多「網路原生媒體」於焉誕生,而根據李志德這六、七年的觀察,長篇的專題報導,可能是這個時代的新聞工作者所能夠提供較好的新聞服務。

他說,大眾對於短新聞、即時新聞的需求很多時候已經被直播或專做短新聞服務的機構所取代,例如社群媒體的 App 也能夠做即時的訊息推播,亦即這種最初階新聞發佈,已經不需要媒體也能做到。因此媒體人必須慢慢探索自身在新時代的存在價值。

因此,他認為以「非虛構寫作」作為媒體識讀系列講座的開場是件好事,「這樣的產品(非虛構寫作)做得越多、越好,大家越願意支持的話,我們就越能夠拉動新聞機構製作更好的新聞服務。」

李志德說,2019 年他在香港報導抗議活動,真的有強烈的「記錄歷史」的感覺。圖:截圖自線上會議(Fair Use)

什麼是「非虛構寫作」?

李志德介紹,非虛構寫作(non-fiction)作為專有名詞,大致上從 1995 年美國奧勒岡大學所開設的課程「創造性非虛構寫作」(Creative nonfiction)開始,此後成為一個廣為接受的概念。

有人會問,非虛構寫作不就是以前的報導文學嗎?若要在概念上細分,「純新聞」(straight news)強調客觀準確的事件描述,不需要細節,是相對單純的資訊傳遞,以所謂的「5W1H 原則」為人所知。1920 到 60 年代,「新新聞寫作」(New Journalism)在美國興起,開始強調場景、敘事,希望有更生動的寫作,進而讓閱讀新聞不只是接收資訊,而能成為一種美感體驗。「報導文學」(在中國稱「報告文學」)則是「新新聞寫作」到了華文世界的發展演變,大約在 1960 到 70 年代,台灣和中國都有大量作品。

李志德說明,非虛構寫作和報導文學有非常相近的外表與追求,希望把故事寫深、寫的具可看性,並且有限度地利用文學手法讓故事能夠說得清楚。

從資訊攝取型態的轉變看報導文學的式微

報導文學在台灣民主化初期,亦即 60 到 80 年代間發展到巔峰,陳映真的《人間雜誌》就是代表性的刊物,其題材特別關注社會的弱勢,如:原住民、勞工、失業者、失學青少年、未婚媽媽等。然而到了 80 年代末期,報導文學開始式微,以致於 2000 年以降,報導文學在台灣的傳承已經很微弱。

李志德認為,原因之一是媒體的開放與競爭使得媒體機構的利潤變薄;而不論是報紙或電視,長篇報導都是高成本的產品,需要好的利潤才能支撐。90 年代之後媒體利潤越發變薄,也因此媒體越來越不願意生產長篇報導。

第二個更加重要的原因是網際網路的興起。他說,當媒體開始把新聞材料搬到網路上,人們開始對網路上的新聞有新的想像:要盡可能簡短。因為現代人已經不像以前一樣,會買一份報紙好整以暇地泡壺茶慢慢看,通常是在路上等紅燈或在公車、捷運上匆忙地在手機上瀏覽。

此外,現代人往往在手機裡同時安裝許多新聞 APP,當有事件發生,許多媒體都會競相推播,「因為要比快,同樣的東西誰來得最快,就最有機會被點開來看,被點開來看才有廣告收益。於是所有的記者都被這樣要求:寫得快,而且要寫得短。在這兩個要求之下,漸漸地新聞內容就變得越來越輕薄短小。」

非虛構寫作重獲關注

對於新聞「快與短」的要求直至今日依然,「這就是生態,它再怎麼樣摧殘新聞業,都得低著頭承認,我們面對的生態就是這樣,沒什麼好抱怨。」李志德說。然而,網際網路同時有著另一個潛力:容量無限。以往長篇報導放到報紙上,最多給它兩個版面一萬字就到極限了,「但是網際網路是一個你只要願意滑,就可以無窮盡地滑下去的地方,」因此有人開始發現網際網路或許特別適合寫長篇故事。

2015 年前後開始有人嘗試在網路刊載深度報導,例如中國的《介面新聞》、香港的《端傳媒》,在台灣則有《報導者》和從傳統媒體轉型的《天下雜誌》,《聯合報》的數位訂閱也提供長篇報導專門的區塊。這樣的產品開始出現後,「非虛構」才重新被人們關注,並作為兩岸三地統一的名稱。

常見的非虛構寫作題材

非虛構寫作的題材涵蓋範圍非常廣泛,包括:人物、歷史、戰爭、社會案件、地理、環境、旅行探索乃至當代寓言等。李志德指出,人物特寫與傳記在非虛構寫作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因為人們對於不認識的人物總是特別好奇,也特別愛看人的故事。

近代歷史是非虛構寫作當中特別有趣的主題,因為經常以 20、30 年前的事件為題材,有時候當事人都還在世,事過境遷再去採訪,受訪者的警戒心也不會那麼高,可以將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至於記者如何判斷受訪者所說的內容可信度,李志德以自己最近在看的《噬佛:從一座城市,窺見西藏的劫難與求生》為例,其內容講述西藏的阿壩地區自「紅軍長征」開始直到現代的歷史。書中的其中一位受訪者是位於印度北部的西藏流亡政府工作人員貢寶措,同時也是美顙王國(1949 年以前的阿壩地區)的末代公主。她講述了小時候的宮廷生活,以及後來經歷中國文革與政治批鬥,最後輾轉到了印度的過程。

李志德表示,嚴謹的採訪會進行周邊材料的確認,譬如貢寶措講到哪一年在成都,發生什麼事,情況如何等等,都要盡可能找到事發時也在當地的人確認,如果說法一致,那就大致可以相信其內容在相當程度上屬實。而像是宮廷生活這類難以求證的部分,只能從相關的文獻或研究中提及的情況進行對照。

李志德指出,有時候這些書面材料還可以對受訪者起到提示作用,因為人的記憶有限,但是當受到某些相關材料的刺激,可能就會喚起原本不記得的回憶,也是一種採訪技巧。

既然名為「非虛構寫作」,內容的真實性自然是至關緊要,李志德認為,不只作者,新聞機構與出版社都應該對訪問內容進行第二輪乃至第三輪的查證。

媒體的可信度

有參與者提到,自己曾擔任人物採訪的工作,稿子交回去之後卻被改得面目全非,因此後來對於人物傳記或採訪的內容,心中都會抱以質疑。做為讀者,該如何分辨非虛構寫作內容的可信度?

李志德表示,記者寫的東西被亂改,這種事情的確可能發生,特別是編輯部專業能力不足,或是抱有特定立場的時候。那要如何找到可信的報導?他認為,還是要靠經年累月的觀察,來辨識媒體的可信度。

「一個媒體值不值得相信,不是在於它會不會犯錯——所有媒體都會犯錯——而是在於犯錯之後它怎麼面對。」他說,西方著名媒體也會爆出弊案,譬如得了普立茲獎的作品是抄襲的,或是某個重磅調查報導的內容是虛構的,甚至連採訪對象都是虛構的。在這種情況下,好的媒體會去面對,會自我揭露,並且鄭重地向讀者交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未來如何改善。

記者的心理壓力

有人提到,在如今資訊攝取模式轉往移動端之後,媒體與記者能夠更即時得知閱聽眾的反饋;相對的,也較以往承受更大的心理壓力。新聞工作者是否有心理輔導的協助或相關資源?

李志德指出,台灣的媒體機構較少意識到記者的心理壓力問題,因此也缺乏相關資源,但是這類問題與需求確實存在。以每天下午兩點的疾管署記者會為例,其內容都會在 Youtube 直播,在留言中經常可看到記者遭受批評甚至辱罵。「很多時候其實記者工作的全貌並沒有被看見。」當記者不斷追問一個問題時,很可能是因為他從前一天甚至更早之前就開始問這個問題,但是一直沒有得到回應。「因為直播的關係,記者隨時會看到別人對他的批評,是這個時代非常大的壓力。」

另一個壓力的來源是採訪環境的改變。在以往,政府部門的記者會是不公開的,現場只有記者跟官員。對記者而言,提問得不到結果或是不滿意的話,他可以繼續問,到最後寫出成品或者是電視播出後大家才會看到,也因此能比較安心地進行工作。

而現在將採訪過程公開的做法,對官員來說,在他與記者溝通的同時,其實也在跟全國觀眾溝通。李志德說:「一個官員如果意識到,自己可以直接向所有國民表達訴求,有時候記者的追問,特別是那些讓他覺得很尷尬的追問,他好像就可以不用理了。」而這是現在新聞現場的常態,也造成記者極大的壓力。

非虛構寫作的姿態

李志德帶領參與者們一同賞析許多非虛構寫作的精采文本,其中由《報導者》撰寫的《廢墟少年:被遺忘的高風險家庭孩子們》講述失學、逃家等與社會主流價值格格不入的少年們,值得注意的是:記者們讓自己和受訪者保持在同樣的高度,去了解並同理其生活,而不是站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去俯視他們,或給予生活上的指導、批評。李志德認為,這樣的態度,正是非虛構寫作者應該保持的姿態。

有參與者感到好奇,採訪時,如何讓對方願意和自己說真心話?是不是有「咄咄逼人」或「戳他一下」的採訪策略?

「我真心覺得很多在電視劇上面看到的記者形象都是錯的,」李志德笑道:「記者更多時候是一個要不斷去同理別人的過程,所以一個好的記者很少,幾乎沒有在面對採訪對象的時候是『我比你高一等』、『我來教訓你』、『質問你』的形象。」

李志德指出,除了在面對官員,或是有權力者的場合可能會是例外,否則記者面對採訪對象的基本態度都是傾聽與同理。「哪怕坐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你都是先問他的生活,他的生命,他的感想,然後他的事情。什麼時候會需要去刺激他或戳他一下?的確會有,因為你不能變成他的傳聲筒,但是一定是在你把他所有的事情都聽完了,或是聽到了一個你有把握去質問他的時候,才很謹慎地丟出你的質問。」

李志德認為,在真正的採訪現場,不管是就技巧、倫理,或是寫作的周旋度來說,一個記者的姿態都應該是蹲得很低的。「別人為什麼願意聽你的問題?因為你是坐在他面前,真心想瞭解他在想什麼。」他說:「這既是記者採訪的技巧,其實也是人性。」

李志德認為,《廢墟少年》示範了非虛構寫作該有的態度:同理與傾聽。圖:截圖自線上會議(Fair 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