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記者的見證:在洪箱之後,土地正義仍在路上

特約記者陳洧農採訪報導
台灣獨立記者先驅朱淑娟所著力作《洪箱與土地正義》於六月出版,卓越新聞獎基金會及巨流出版社共同舉辦新書發表會暨「台灣土地徵收現況與公民行動」座談會,邀請作者朱淑娟、政大地政系兼任特聘教授徐世榮、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執行長朱增宏、《風傳媒》總主筆夏珍,共同探討台灣土地徵收爭議、公民行動與媒體觀察。
下半場的分享交流,則邀請各大徵收案公民行動代表到場談各自案例,及其與洪箱的故事。除了「新竹瑠公圳」賴碧珍因正面臨家園強拆之壓力,不克到場之外,講者包括「後龍灣寶」張嘉玲、「機場捷運A7」徐玉紅、「南鐵東移」陳文瑾、「社子島」李華萍、「黎明幼兒園」林金連、「三重都更」許素華。
遠去的身影 書寫的開端
朱淑娟表示,打從2009年她報導後龍科技園區的事件時,就已經在醞釀有關土地徵收的書寫,只是一直苦無方向。2023年10月21號,「女俠」洪箱的告別式當天,她站在洪箱家旁邊的田地上,看著子女送行的隊伍遠去,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突然心想:過去那些曾經為了保護土地的吶喊、堅持,難道隨著人離開之後,就消失了嗎?
那一刻,她告訴自己,是該想想如何把洪箱與土地正義的故事寫下的時候了。幾經琢磨,朱淑娟決定不以傳統的傳記式寫法,而是讓洪箱當引路人,貫穿四種不同類型的土地徵收。「很奇怪,讓她當引路人之後,書就開始順起來了。」
書中第12章「坤輿掩埋場」雖不是土地徵收的事件,卻是洪箱最後聲援的抗爭。朱淑娟指出:「洪箱從後龍科技園區開始,從故鄉出發,最後又回到故鄉。而且這兩個案子都大獲成功,見證洪箱這14年的公民參與是非常圓滿的。」
她說,《洪箱與土地正義》有兩條軸線,一是書寫事件當事人如何面對土地徵收、發出什麼樣的聲音,透過他們的故事讓讀者看到:這些人為什麼要抗爭?台灣的土地徵收制度出了什麼問題?第二條軸線,則著眼於洪箱參與、協助這些抗爭的過程。「洪箱有一種特別的純真:只要看到有人需要幫助,她就一定要去幫忙。」
朱淑娟半開玩笑說,抗爭非常辛苦,如果發生在她身上,她可能就不抗爭了。(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讓讀者「看懂」土地徵收
記者的職責是「再現」真實,但像土地徵收這類涉及許多法令、制度的事件,就需要發揮「解釋」的功能,才能為報導建立深度。朱淑娟說,這部分主要得助於徐世榮教授,「我覺得台灣的土地徵收法令,套一句徐老師講的話,就是『19世紀的法令』。」
以2017年的「前瞻基礎建設計畫」為例,可以看出「鐵路地下化」的路線周圍,都會變成莫名所以的「特定區」。朱淑娟表示,政府以前還會遮遮掩掩,現在也堂而皇之的說是「自償性建設」,因此要開發周邊,藉其利潤補充建設款項的不足。
與區段徵收有關的「名頭」更多,例如徵收程序未完成就預先標售人民土地的「預標售」、以及便宜行事的「先行區段徵收」等。在機場捷運A7案中,還可看見政府操作「公共利益」的大義名分,以僅占徵收面積5%的合宜住宅做為要人民「犧牲小我」的理由。
土地徵收的掠奪本質,從「自辦市地重劃」更是一覽無遺。自辦市地重劃名義上是鼓勵地主參與合建,但土地開發有其專業性,且需龐大資本,因此真正去申請的多是建商。甚至有被起訴的建商擔任全國都市計畫委員,從中尋找值得開發的土地。「到頭來你會發現,原來是建商在徵收我的土地。」
活動參與者相當多元,包括土地徵收的抗爭者、記者和NGO工作者。(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苦心孤詣 繪影也繪聲
朱淑娟表示,本書有兩點她感到得意之處,「第一點就是,這本書不是決定要寫才去採訪,而是真的是寫了16年。」她說,自己做事龜毛,採訪場記都做得非常仔細,例如記錄抗議現場,她不只會記下當天天氣,連抗議者被警察拖走、乃至其呼喊都會原汁原味地記錄下來,讓讀者如臨現場。
第二點,則是台語書寫。她說,這本書寫了很久,其中大半時間都在處理台語用字。書中除了洪箱,還有許多抗爭者只能用台語流利地表達意見。可是台語在國民政府來台後久經打壓,口語使用已相當弱勢,遑論書寫,許多台語用字不是分歧、就是佚失。朱淑娟為了「原音重現」,在台語用字上煞費苦心。有人讀完之後說,聽起來真的有洪箱的「氣口」(口吻、語氣),讓她感到辛苦非常值得。
這本書寫完的時候,朱淑娟想起了洪箱常說的:人阬缺(工作)若做了矣,天公伯就會叫伊軫去(回去)。「我從她身上看到,一個人的完成。她不但做了所有想做的事情,而且也做好、實現了。」她說:「我期待大家能夠從書中看到她的風采,也重新看到臺灣農村的善良、堅持。你會發現那才是台灣真正的價值所在。」
朱淑娟說,台灣雖然有廢死等進步議題的倡議,但土地徵收制度卻「越走越不對」。(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活著的姿態
徐世榮表示,自己所屬的「法蘭克福學派」的教誨,就是必須參與社會事務,但是以往他的參與,都只是在報章雜誌上投書,直到後龍灣寶的土地徵收事件,他才真正親身投入社運,也因此跟洪箱結緣。
他說,洪箱強烈的、活著的姿態,喚醒了人們許多已被遺忘的事,例如農村與農業的價值。如今人們習慣用GDP來評斷一個產業的價值,但是洪箱提醒我們,農業其實還有文化的、環境的價值等重要的價值,是沒有辦法用GDP來展現的。
另一個令徐世榮感動的,是洪箱展示了土地跟人之間深厚的情感聯結。「土地有認同的價值。」徐世榮說:「我們把它稱為家園。」
談到洪箱兼愛的情懷,更是令徐世榮低迴不已。「她不會說後龍科技園區我保護下來,就從此不問世事。」他指出:「現在有很多的節目(都在談)地方創生、社區營造,都說愛土地,但我覺得這個愛土地,好像都侷限在自己的生活領域裡面。洪箱大姐跟我們講:不能夠這個樣子,要兼愛其他的地方。她全台灣走透透,只要有需要她的地方,她都會很願意過去。」
徐世榮表示,洪箱期待台灣能出現「典範的變遷」。(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在細節中「被失落」的民主
朱增宏首先提出質問:台灣基本上是民主國家,可是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被迫害、被迫遷的事情不斷發生?
我國憲法明訂人民有居住、遷徙的自由,且應保障人民之財產權,惟憲法第23條將「妨礙他人自由、避免緊急危難、維持社會秩序、增進公共利益」四類狀況除外。朱增宏認為,這導致了《國土計畫法》、《土地徵收條例》等法律都標舉公共利益的大旗,對於基本權益的侵犯,卻隻字未提。
他指出,在我國法律中,對於公共利益與基本權利相扞格時該有的比例原則,缺乏清晰的界定,導致法律淪為破壞的工具。另一方面,對於程序正義的保障不是曖昧不清,就是徒具形式。
他認為,對於程序正義的保障,可以向海洋保育運動取經,對每一個關鍵階段中的資訊建立紀錄與追溯機制,並由公正第三方監督。例如,《土地徵收條例》第三條第二款指出,興辦事業徵收土地時,應根據社會、經濟、生態、文化等因素進行評估,但對於「誰來評估」、「數據從哪來」卻沒有規範,導致一切「政府說了算」。
朱增宏表示,反迫遷運動想要繼續往前走,勢必要從法律著手。唯有程序細節能清楚界定、並且建立資訊透明的機制,才能弭平政府與人民間巨大的「武器不對等」。
朱增宏曾為出家僧人,還俗後人們仍尊稱他「師父」,十分受敬重。(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讓人們聽見微弱的聲音
夏珍表示,自己也有遭「土地徵收」的經驗。四十多年前,她先生的老家因為政府開路被徵收,家裡被切掉三分之二。當時夏珍也問婆婆:不抗議嗎?但婆婆表示,抗議也沒用。她說,自己受的是黨國教育,婆婆說抗議無效,她也就認了。「但40多年過後,我們的社會還要不要用那樣的觀念來處理事情?」
觀察土地正義議題多年,夏珍有很深的感慨:台灣到底要發展什麼?如何發展?她說,不論什麼政黨執政,都以經濟發展為首要之務,各縣都想爭取科學園區,好像大家都覺得那就是好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要,該怎麼辦?
「媒體的視野真的很淺薄、很片面、很單一。」夏珍直言不諱地說,以《風傳媒》為例,至今都沒有嚴格定義的環保記者,遑論土地記者。而朱淑娟的存在,給了《風傳媒》不一樣的視野。「如果沒有她,這些案例在《風傳媒》上根本看不到。你不知道的時候,你也不會想到要去關心它。」
夏珍表示,朱淑娟自《風傳媒》開台以來就是他們的專欄作家,至今已經11年,期間不乏政商施壓,要求下架。但夏珍認為,應該為台灣留下「不一樣的聲音」,始終堅持刊載朱淑娟的文章。
夏珍提到,雖然自己很贊同朱淑娟用台語書寫,但許多字與系統後台不相容,過程十分辛苦。(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夏珍表示,台灣社會需要有不同的聲音,但她也提醒:討論應該維持冷靜,就事論事。近幾年開始有人投書「修理」朱淑娟和徐世榮,夏珍雖樂見公共領域的意見交流,但後來卻發現這些投書頻率很高,且往往涉及人身攻擊。
她感慨道,徵收議題本身是可討論的,但如果帶著過多的情緒或人身攻擊,其實無助於社會取得共識。她也質疑:「為什麼罵徐老師跟淑娟呢?他們沒有利益,完全沒有。他們拼命幫這些人講話,如果說有丁點利益的話,你還可以說(批評)。這樣的聲音如果再沒有人發表,就聽不到了。」
現場有人回應,投書者可能是假帳號,不過夏珍表示對方的身分經過驗證,是用真名發表。真假姑且不論,但由此可以觀察出,傳播科技的進步,加上政治宣傳的越發細膩,已逐漸侵蝕公民對媒體、乃至公民彼此間的信任基礎。
精神不死
洪箱的勇敢與無私在眾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洪箱的次女張嘉玲提到,父親辭世那年,洪箱頗受打擊,兒女希望她不要再奔波,但洪箱表示「很多人需要她,不出來不行」,她只好載著洪箱參加各地的自救會抗爭。
張嘉玲甫上台就從包包取出多許多食物分送給大家,頗有乃母之風。(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徐玉紅與陳文瑾談起洪箱皆是無限神往。陳文瑾說,有次跟洪箱環島,在路上遇到自救會,洪箱二話不說就把身上的錢拿出來捐助,所以第一天就把錢花光。徐玉紅回憶和洪箱一起四處聲援抗爭,總是喊得聲嘶力竭,歡笑與淚水交雜。
李華萍說,起初自己不知道怎麼抗爭,舉凡寫採訪通知、開記者會,都得從頭學起,甚至要學當「自媒體」。後來朱淑娟引介她認識洪箱、徐玉紅,兩人的經驗給了她許多啟發。
林金連與許素華的案例見證了庶民遭受的不公不義,能慘烈到何等境地。許素華在家園遭強拆之後,以近乎苦行的方式持續抗爭。林金連更因為土地徵收而妻離子散。他說,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是洪箱鼓勵了他,所以他要繼承洪箱「哪裡有困難就往哪去」的精神,走遍全台灣。
本次座談會內容十分繁複,談的已不只是洪箱身影,也關乎媒體職能與公民韌性。朱淑娟說洪箱將自己「活成一道光」,而徐世榮說「祈願這道光不滅」;或許這本書就是一面折射出洪箱光彩的稜鏡,而所有受其感召的人,都將接續溫暖的輝芒,荷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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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