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娟|一個人的報業

2020 年 11 月 10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新聞專業, 新聞背後

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朱淑娟表示,記者這個工作讓她不斷學習新知、交朋友,並且用書寫實踐她的社會關懷。圖:陳洧農攝

媒體不報的我來報

「中科三環評時,官員對農民說,科學園區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你們可以到園區工作,農民說我們可以做什麼,官員說可以來做清潔工阿,農民說我們有一萬個農民,園區需要一萬個清潔人員嗎?」

台灣在經濟掛帥的思維下,對於土地徵收、環境汙染,往往只聽得到單面向的、經過包裝的官方說法,而土地遭到掠奪、生活在各種汙染裡的卑微人們,卻苦無發聲管道,朱淑娟從報社記者轉為獨立記者,以「媒體不報的我來報」,把被隱瞞被誤導的盡可能揭露。

10 月 18 日,YWCA 台北市婦女館舉辦「她眼中的世界:一個人的報業」座談,邀請朱淑娟分享她從事新聞工作,乃至於成為台灣獨立記者先驅的過程,以及她心中對於記者參與社會實踐的想像。

意料之外的記者生涯

身為台灣獨立記者先驅的朱淑娟,其實並不是新聞系出身;台科大畢業的他,出社會之後,先是做了好一陣的程式設計師。常常,為了寫程式,一整天都面對著電腦,於是她心想,要找一個可以跟別人講話的工作。沒想到 1998 年在聯合報社長黃年的推薦下,成了記者,真的做了一個要一直跟別人講話的工作。

說到當初之所以會成為記者,朱淑娟表示,相當程度上是由於她性格中的「莽撞」使然。朱淑娟表示,自己唸的不是新聞系,沒做過記者、也不是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為什麼黃年認為她可以當記者,她也不清楚。剛好那時候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於是抱著「好吧,去看看記者在幹嘛」的心態,朱淑娟展開了她的記者生涯。

從「務實」到「理想」

朱淑娟表示,這種莽撞到後來幾乎成了她的人生路徑指南:「其實人生很難像孫子兵法說的謀定而後動反而有時候你想很多,考慮很多,你就沒有辦法開始反之只要開始,其他事情都可以從行動中慢慢調整且愈來愈好。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是開始。」

換言之,朱淑娟是因為有著「先求有,再求好」的務實心態,才能毅然投身新聞界;然而這麼多年來,她的想法卻越來越向理想主義靠近。她說,年輕時滿腔熱血,覺得寫新聞就是要造就改變,「刀子拿出來一定要見血」。當時她在聯合報寫六輕違反承諾的報導,好不容易讓環保署長開了六輕罰單,沒想到罰單到了行政院全數撤銷,讓她消沉了半年之久,不知自己所為何來?

隨著年紀漸長,她開始體認到,世事的改變不是一個人或短時間就能夠實現的,所以她現在的想法是:要支持對的事情。她說,如果執著於改變的結果,在行動上就會有所揀選,當你覺得「反正再怎麼寫,台積電的環評就是會過」你就不會去寫了,可是一件事情從發生到有結果,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說真話的代價

現在大家都知道一個正常的社會要有說真話的媒體,然而在實境脈絡中,一個記者要講真話,還是有非常多的限制。朱淑娟說自己以前在報社寫六輕的事,報社有人關切,叫她不要再寫了。她執意要寫的結果就是,隔天一個字也沒登。

2008 年,朱淑娟經歷了半年新聞都登不出來的日子。朱淑娟說,她以前當記者的時候都是民進黨執政,基於聯合報的政治色彩,她寫的新聞都會得到相當篇幅的露出。2008 5 月國民黨執政之後,她寫的東西突然就登不出來了,我突然驚覺原來不是我很厲害,而是報社報性的關係。」也因此她體認到,記者是不是一個好工作,與他所處的環境有著絕對的關係。

不想進媒體,又想做報導?

2009 年朱淑娟被報社資遣,許多朋友為她介紹工作,其中不乏媒體工作,讓她打消念頭的是朋友的一句話:「聽說你要去自由時報?」她聽到這句話就愣住了,她問自己,如果當記者只是要為政黨服務,那當記者的意義是什麼?可是想來想去,最想做的還是記者。她說,記者跟報社之間只是契約關係,但對於所報導的人與事卻是付出真正的關懷,無法說放就放。

想做記者又不想進媒體,寫出來的東西要登哪裡?有朋友建議她開個部落格,而因為過去跑環境新聞,被問到部落格名稱要叫什麼時,她想都沒想就說「環境報導」,就這樣開始了她的獨立記者生涯。

現在人們對獨立記者這個名詞已經不陌生;但是,在 2009 年宣稱要做獨立記者、並把報導放在自己的部落格,是一件稀奇的事,往往到了採訪現場要記者證,她都要先花十分鐘解釋什麼是獨立記者。許多朋友也不看好,建議她應該好好規劃一個新聞網站、募款、請人。

時至今日,許多朋友對於朱淑娟能持續做 11 年獨立記者感到驚訝,認為她很有毅力;但朱淑娟認為不然,她說自己之所以能做這麼久,是因為熱愛這份工作。

「你不要去找不喜歡或不適合自己的工作,再花很大的自制力要自己克服它,這種事到後來都做不久。」

朱淑娟半開玩笑地說,建議所有獨立記者都把這張印出來帶在身上,被要求記者證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圖:陳洧農攝

成為獨立記者後的心境轉變

離開報社後朱淑娟收到的第一則採訪簡訊,是後龍灣寶的土地徵收說明會。在現場,她看到人稱女俠的洪箱光著腳,拿著鋤頭與政府激烈衝突,她心想隔天應該會報很大,結果卻沒什麼媒體報導,就算有篇幅也很小,而且多半單方面地採用苗栗縣政府的說法。

朱淑娟在部落格裡面報導之後,引來相當高的閱覽次數。那年還發生許多土地抗爭事件,包括中科三期、四期、國光石化、永揚掩埋場等,「那時媒體不報的就全部變成我的流量。」

她說,以前在報社選擇新聞的時候,因為沒有接觸到人,只會看到數據,例如「一萬九千公頃休耕」,而這句背後代表的意涵與重量是什麼?她是無法感覺到的。直到她開始跑地方新聞,接觸農民,接觸那些不是穿西裝打領帶,一塊錢一塊錢存起來放在銀行的人們,她開始對自己的新聞有不一樣的認知,也讓她對新聞的取材有了很大的轉變。

朱淑娟體會到,所謂的「新聞登不出來」對媒體來說,只是一種主觀性優先順序的選擇,但對當事人來說,卻代表聲音發不出來,話語權被没收。 

「所謂的公正報導不該是表面上的公正,而是要讓已經傾斜的公正回到正軌。」

對媒體現象的觀察

朱淑娟表示,自己在記者會上總是那個討厭鬼,打破砂鍋都要問到底,也因此,她對於台灣記者的「沒問題」文化,總是耿耿於懷。她認為,或許是東方人的教育,讓我們下意識地不想成為「和大家不一樣的人」,也不願意在公開場合問太尖銳的問題。她半開玩笑地說:

「記者的工作就是要讓官員睡不著覺。」

這些年來,由於閱聽者越來越習慣在網路上攝取新聞資訊,也因此造成了「懶人包」的流行。但朱淑娟認為,就媒體識讀能力的養成而言,依賴懶人包是非常危險的,因為在懶人包的製作過程中,製作者會加諸自己的立場,以「對自身有利與否」來進行資訊的篩選。她鼓勵大家自己深入理解議題,形成自己的觀點

記者在採訪現場的角色分際

傳播方式在變,媒體生態在變,媒體對自身角色的想像也不斷遞嬗。對於記者在採訪現場究竟應該謹守旁觀者的角色,還是記者也有權表明立場,甚至積極介入,一直有著各種討論。朱淑娟認為,應該用包容的心胸來看待新世代所發展出的,立場更鮮明的媒體角色光譜。就連她自己也很難百分之百謹守「旁觀者」的身分,她說,如果在現場看到有人自焚的話,她還是會去滅火,如果看到警察毆打人民,她會去制止警察。

像這類問題有時會陷入非常微妙的層次,但朱淑娟相信,最終而言,記者該扮演的就是「說出真相」的角色,而這件事將會受到讀者的檢視。她說,讀者的期待是很高的,他們不會希望記者一面倒的批評某一立場,而是期待能聽見真相,就算要批評,也要有所本。

因為前方的路被堵住 才能走出沒人走過的路

回想以前在報社任職,朱淑娟覺得處處是限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每天就是困在環保署。當碰到重大事件時,需要跟別的單位配合,跑經濟部跟跑環保署的記者各問各的,回來之後湊成一條新聞。「可是你的眼界永遠打不開永遠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當獨立記者之後我最大的感觸就是:過去的那些限制的空間、時間被打開了,擁有說出真相的自由、包括採訪方式、報導形式。接下來能做到什麼程度就看你自己。」

她說:「如果不是前方的路被堵住,你就沒機會轉彎。」

朱淑娟說自己早期的報導領域以環境為主,近年來擴充至國土、產業、土地徵收;而貫穿其中的信念,是「公平正義」。圖:陳洧農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