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機構如何運用透明化來提升受眾信任

特約記者劉子瑞編譯報導
原文〈These newsrooms are trying to boost trust through transparency. Is it working?〉於2025年5月6日刊登在牛津路透新聞學研究所網頁,作者為格雷特爾·卡恩(Gretel Kahn),格雷特爾是一位巴拿馬記者。她曾於蒙特婁的加拿大廣播公司(CBC)從事電台與網站的每日新聞報導工作。
根據牛津路透新聞學研究所《2024數位新聞產業報告》,全球只有 40% 的人在 47 個市場中表示他們信任新聞機構。這可能導致觀眾完全不關注新聞,或是轉向非正式新聞管道來獲取資訊。
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賈拉尼·柯布(Jelani Cobb)在今年的《路透社》紀念講座中表示:「我們的問題不僅僅是公眾不信任我們,更在於他們信任其他不可靠的資訊來源。我們不只是目睹一場信任的危機,同時正面臨一場輕信的危機。」柯布建議,記者應該更加透明,向觀眾公開他們的報導過程。
這段話不禁讓我開始好奇新聞業「完全透明化(radical transparency)」的可能樣貌,還有觀眾如何看待這種做法。我為此採訪了來自西班牙、瑞典、英國與美國的五間新聞編輯單位,他們都嘗試過不同的透明化方法。
透明化能提升信任嗎?
許多人認為新聞透明化是對抗新聞信任度下降的方法。概念是這樣的:若媒體能解釋新聞產出的過程,觀眾就會更容易產生信任。
那研究怎麼說呢?我們對新聞信任的研究指出,觀眾普遍對透明化持正面態度,當被問及新聞機構應優先採取哪些建立信任的策略時,透明化經常名列前茅。當問到是否會因某些具體透明措施(例:解釋決策過程)而增加信任時,絕大多數觀眾都給予了極正面的回應,許多人表示,透明化讓他們更信任新聞機構。
我們的前新聞研究員尤西・拉特瓦(Jussi Latval),在他的研究專案中探討了透明化是否能提升信任。該研究指出,透明化對信任的影響常常不顯著,因為證據混雜,加上像是政治極化或文化偏見等情境因素干擾。最終,信任是由新聞業以外更廣泛的社會力量所形塑,透明化無法完全解決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
然而,我訪談過的新聞從業人員仍然認為,向讀者公開其工作流程有其價值,不論是出於負起責任或是追求公開透明。
Civio 是一家西班牙媒體,專門監督政府與公共機構的權力運作。其主編伊娃・貝爾蒙特(Eva Belmonte)表示,他們一直以來都希望一切公開透明,從財務狀況到整套調查方法都是。
貝爾蒙特說:「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基於兩個原因這樣做,一是為了建立信任,因為不可質疑記者撰文內容的這個觀念已經不再成立,你必須證明自己說的是真的;二是我們認為有必要證明我們所做的事情是可被複製的。」她表示,大多數讀者並不會真的去複製 Civio 的方法,但這套方法公開存在,本身就有助於建立長期信任。這點對於數位媒體尤其重要,因為他們沒有老牌媒體長久累積的影響力。
她接著說:「我們也常常犯錯。但如果你已經說明了你如何得出結論,即使做錯了,至少你有交代過程。對我們來說,去除記者身上的那種神聖光環是很重要的。光是當記者,並不代表你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
一個透明化框框
瑞典媒體公司 Schibsted 最近開始在部分報導中實施他們所謂的「倫理框(ethics boxes)」,用來向讀者說明他們針對特定報導所做出的一些編輯決策。
Schibsted 旗下主要媒體《Aftonbladet》的副出版人暨人工智慧與創新部門主管馬丁・舍里(Martin Schori)告訴我,這項計畫最初是為了提升新聞工作的信任度,並接觸那些最難觸及的受眾。
他說:「我們長期以來都把『信任』視為理所當然,我們高估了觀眾對新聞業和新聞製作流程的理解程度。我們已經失去了一部分因政治立場而永遠不會回來的受眾。我不認為在文章中加入倫理框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但我相信這些框框可以吸引那些帶有理性懷疑態度的人,而不是那些態度堅決的敵人。」
《Aftonbladet》在其文章中插入的「倫理框」。(圖片來源:牛津路透新聞學研究所)
雖然目前加上「倫理框」的文章僅限於犯罪相關報導,但舍里表示,他們計劃將這個專案擴展至更多領域內容。會將倫理框放在犯罪新聞裡,是因為瑞典的新聞媒體經常面臨一個反覆出現的難題:有些報紙會選擇公開嫌疑人的姓名與照片,而有些不會。舍里表示,他們每天都會收到關於這些編輯決策的讀者來信。
他也提到已經開始分享自己的採訪流程,例如說明如何查證消息來源。「我們的目標是盡可能在框框中多分享一些內容,例如,我們剛剛新增了一個框,用來說明如何處理匿名消息來源,還有消息來源的整體處理方式。」
為什麼更正啟事很重要
《Tangle》是一份由記者艾薩克・索爾(Isaac Saul)經營的美國無黨派政治電子報,主要藉由更正啟事政策來實踐透明化。該電子報超過九成的收入來自訂閱者,訂戶可獲得週五的獨家內容、留言區權限,以及會員專屬資訊。
索爾在 2019 年創辦《Tangle》的時候,他觀察到新聞機構中的一個趨勢:網友會發現報導中的錯誤並指出來,但新聞機構不是發布更正啟事,而是迅速編修更新文章內容,卻沒有解釋或承認錯誤。
他在受訪時說道:「第一次有讀者寫信進來要求更正內容時,我在隔天的電子報裡,把更正資訊直接放在最上方,用醒目的標題寫上『更正』,說明錯誤是什麼、通知讀者我已更新文章內容,並且說明這個錯誤是如何產生的。」《Tangle》持續記錄他們發出的更正啟事數量。根據我們對談當時的統計數字,這份電子報在 294 週內已發布 132 則更正內容。
索爾表示,這項舉措獲得了許多讀者的正面回饋,因為更正內容是放在版面顯眼處,而不是當作補註或註腳藏在文末。他說:「我就把這件事訂為我們的編輯標準:只要有錯誤需要更正,我們就在隔天的電子報裡,把它放在顯眼處。我認為這能建立讀者信任,同時也是一件正確的事。新聞讀者總是抱怨大部分時候只看到初始報導,卻從沒看過後來的更正內容。」
索爾的另一項做法是非常坦率地公開自己的偏見。他的電子報目標是在特定議題上,分享不同政治光譜的觀點。除了分享左右兩派的觀點之外,索爾也會在每期電子報結尾分享自己的看法。
他說:「我不是要告訴你什麼才是真理,也不是假裝我的觀點就是正確的。但我願意說出『這是我的偏見,這是我的出發點』,這本身就是一種透明的行為。我的讀者通常對傳統媒體持懷疑態度。所以,我說出『我這個提供新聞的人是如何思考的』,這樣的脈絡有助於你去分析我們這個媒體機構。」
邀請讀者一同參與
Civio 的貝爾蒙特強調,他們非常樂意讓其他新聞機構在他們的基礎上繼續發展。由於他們的許多資料集(datasets)通常相當難取得,他們希望看到記者、學者、律師,甚至學生能使用這些資料進行自己的研究。
可重現性(Replicability)是科學方法中的核心原則:要求研究過程需有足夠的細節與公開資料,使他人可以重複相同的方法,並驗證是否能產出相同結果。許多記者正在將這一原則應用於新聞工作上。
Civio 並不是唯一追求可重現性的機構。美國的調查新聞媒體 The Markup 在網站上設有一個名為「Show Your Work」的專區,詳細說明了調查中所使用的方法論、資料集與統計方法。
總編輯魏思西(Sisi Wei)告訴我,他們這麼做固然是為了所有讀者資訊透明的緣故,但深入揭露細節的主要原因,是希望有意願的人可以自己重現這些調查。
她說,如果我們要結合傳統新聞與現代科技來深入調查,我們也希望能對我們所採取的每個步驟保持透明。因為我們想讓大家知道,身為記者,其實可以做到非常透明。我們也希望確保任何一位資料分析師、程式設計師,或是對我們所做內容具備專業知識的人,都能夠自己重現我們的整個方法論,親自證明這些結果。
即使你沒有任何技術專長,The Markup 也會發布資源指南,讓一般人即使沒有專業技能,也能夠重現他們的調查。
魏思西提到的一個例子,是他們針對美國網路價格歧視現象所做的一系列調查。她與同事發現,在繳納相同費用的情況下,富裕地區的網速明顯比貧困地區更快。她說:「我們調查了美國每個州人口最多的城市,但還有許多其他地方也有網路覆蓋,所以我們製作了一份指南,讓任何想要幫助我們的人,都能針對自己社區來重現我們的方法。」他們製作了一份資源指南,教大家如何稽核這些網路公司向政府申報的價格資訊是否正確,並說明若發現不實資訊該向哪裡通報。魏思西表示,已有超過 5000 人參與這項活動。
自己動手的心態
調查媒體 Bellingcat 的創辦人兼創意總監艾略特·希金斯(Eliot Higgins)有類似的看法。這家媒體專注於開源調查(open-source investigations),並與讀者分享資料集、調查方法與資源。希金斯告訴我,他開始公開自己的調查過程,是為了在粉絲之間建立可信度。
他說:「對我而言,這是為了替這些議題的資訊環境增添有用的內容。不只是把資訊丟出去而已,更是讓其他人可以接手,做出他們自己的東西。這有點像是一種分段式研究,我先做一部分,有興趣的人就可以接手繼續發展。」
在資訊日益極化的環境中,希金斯認為,透過資訊透明並讓別人得以重現他們的調查結果,他們提供了一種不同於單純強化既有信念的選擇。
Bellingcat 創辦人強調,他很清楚光是經過詳盡研究的資訊,並無法保證贏得信任。他接著說:「這可以幫助你透過一種網絡效應,在觀眾之間建立信任,因為很多人會看到他們信任的其他組織引用 Bellingcat 的名字。」
Bellingcat 擁有龐大的社群。他們的 Discord 伺服器是一個供研究人員討論最新調查並與讀者合作的地方,目前已有約三萬名成員。這些用戶會深入探討各種主題,有時甚至能激盪出一些原創報導。
舉例來說,一群 Discord 成員曾經調查了發生在千里達及托巴哥的海上漏油事件。這個國家位於一個經常被忽略的地區。希金斯表示,這些人透過 Bellingcat 先前與讀者分享的方法與平台,追蹤了海上運輸資訊,並利用衛星資料找出涉案船隻。Bellingcat 後來報導這起事件,最終促使國際海事組織對此展開調查。
他說:「我們的工作最有價值的地方,在於我們不只是提供資訊,而是讓大眾實際參與產出優質資訊。因為他們自己也重視正確資訊,並且是這個也重視正確資訊社群的一份子。」
不過,資訊透明在建立信任方面仍有其侷限。我訪談的至少兩位受訪者提到,閱聽大眾對媒體立場的成見根深柢固,因為觀眾常常是透過他們既有的偏見與政治觀點,來看待新聞機構為透明化所做的努力。認為新聞機構在資訊透明方面表現不佳的人,也較不可能認為這些努力能增加他們的信任。
根據我們對信任所做的研究,資訊透明最能有效增強的是原本就對新聞抱持正面態度的人,即,加強既有信任,但不一定能說服那些極度懷疑的受眾。而根據我們的《2024 數位新聞產業報告》,相較於對政治沒那麼感興趣的人,政治迷更在意新聞流程與標準的透明度。
我的多數受訪者都提及,實際會深入參與這些方法與資源的讀者只佔少數。不過,這些資訊存在能提供一種安全感,讓觀眾知道他們可以驗證整個過程,而非盲目相信報導內容。另外,有很大一部分的觀眾,光是知道這些方法或數據的詳細資料是公開的,就會因此產生信任感。
魏思西說:「我們的觀眾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知道這些資訊存在而選擇信任。他們知道自己可以去閱讀跟自己有關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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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