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來年一以貫之,不斷維護新聞媒體的專業性與公共性

2024新聞志業特殊貢獻獎評審召集人/李金銓

何榮幸允為今天台灣新聞界專業精神的標竿,榮膺卓越新聞獎基金會本屆「新聞志業特殊貢獻獎」,乃實至名歸。

台灣在解嚴以後,威權政府對新聞界干預力逐漸退潮,台灣的新聞自由程度在巴黎「無國界記者組織」的排名中居180國的第27名。這不僅是個表面光鮮的數字,而是靠多少人艱苦奮鬥,得之不易,彌足珍惜。但另一方面,台灣新聞生態未因解嚴而改善,反而民粹氾濫,財團把持,公共領域薄弱,藍綠(甚至紅)對立,立場先行,是非混淆,在形式上頗接近南歐前威權國家的「白熱化多元媒體」(polarized pluralist media)模式。根據牛津大學路透社新聞研究所的跨國研究,台灣民眾2024年只有33%(前一年則低至28%)信任大眾媒體,換言之,「不信任」者高達三分之二以上,列於四十多個研究對象國家的後段班。尤其弔詭的是台灣民眾捨不得放棄媒體,其「新聞迴避」(news avoidance)的指數偏低,亦即使用媒體率高而又不信任媒體——這是否意味民眾普遍靠邊站,以致信者自信,不信者自不信,背馳大眾媒體促進、凝聚民主價值共識的目標?

對照這個日益惡劣的媒體環境,何榮幸一直在守護新聞專業的尊嚴,推動媒體自主性和公共性,創造媒體新型運作模式,建立深度報導的新文化,都足以令人感動而稱述:

其一,1995年何榮幸創立台灣記者協會,擔任會長,即推動全國新聞界反暴力、新聞倫理公約運動,並團結跨媒體新聞工作者為新聞自由發聲,實為台灣媒體開風氣之先。

其二,何榮幸在《中國時報》任副總編輯時,帶領團隊致力深度調查報導,監督政府,促使農委會、環保局、台北市政府和海巡署改變政策。

其三,新聞的使命是服務公共利益,新聞的命脈是公共信任。何榮幸不斷強調媒體的「公共性」和人民知道真相的權利。2015年,他以小額捐款的方式眾籌,創辦非牟利民間公共網路媒體《報導者》——它不受政治和財團的外在壓力、廣告和點閱率的干預,而以創新的敘事形式,做好公共議題的深度調查報導,尤開新聞同業之先河,既吸引有理想的年輕記者為之奮鬥,更為青年世代和知識界所讚揚。《少年報導者》與對岸的抖音競爭少年世代之輿論場域,意義重大。

其四,《報導者》以多媒體的創新敘事手法,呈現古典新聞學(追求完整、深度、真相)的靈魂。何榮幸除了維護「免於外部干預」的自主性,更創造新聞室內部民主文化,創立「員工董事」,以「團體公約」保障勞動權益。社內,不但人人對決策有平等的發言權,文字記者、美術設計、前端和後段工程師、攝影、社群部門在定期的多媒體協作會議中,一開始就加入討論。(現在該社人數尚少,未來規模擴大如何運作,將是新的挑戰。)《報導者》定額捐款者從當初四人躍升為當今七千人,足見已逐漸獲得社會的矚目與肯定。《報導者》與傳統媒體尋求良性互動,以收費方式授權後者同步刊登其調查報導,既開拓財源,也擴大社會影響力。

新聞專業主義在學界有很多爭論,這裡無法展開。我始終認為,它並不是追求烏托邦的「絕對」理想,而是以務實的方案處理「不完美」的人類社會。它在具體的西方歷史脈絡中逐漸形成,既是追求「相對」的理想,也是提供「務實」的實踐途徑。有人批評它懸鵠過高,也有人批評它陳義太窄。懸鵠過高,並非遙不可及,更不能輕言放棄;陳義太窄,則起碼規範都無法遵守,又何益於放言空論?記得當年張季鸞在《大公報》揭櫫「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四大原則,又提出「不求權,不求財,不求名」,象徵儒家自由主義從「文人論政」向專業過渡轉型的極致,與當今揭示的媒體「公共性」前後輝映,其意義不因時代變遷而過時。由於時代的限制,《大公報》的理念遠比實踐成功。我們緬懷先賢,是要善用固有文化資源,從抽象原則轉接、配合當代前沿的新聞理念、公約和新聞室實踐,賦予歷久彌新的意義。西方自由媒體目前面臨各種政經和科技挑戰不比我們少。新聞專業和民主政治從來不是固定的成品,而是不斷變動的過程,新聞人必須抱著「止於至善」的精神努力不懈。

在這個脈絡下,表彰何榮幸過去三十多年來維護台灣新聞專業主義的努力和貢獻,顯得更加有意義。他自許以不可為而為之,「廢墟開出一朵花,亂世守護一畝田」。他不但成就自己,更不斷培植有理想有韌性的年輕記者。何榮幸的獲獎不是絕響,我們寄望薪火相傳,後繼有人,成為台灣新聞媒體改革與創新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