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艾俐|我含淚要他們退出新聞界⋯

楊艾俐|前中國汕頭大學教授、傳記作家及專欄作家
作者簡介
楊艾俐 兩岸三地資深媒體人,從事新聞實務三十年,前中國汕頭大學教授,現任傳記作家及專欄作家,著有《孫運璿傳》、《郭台銘霸業》、《IC教父:張忠謀的策略傳奇》等書。美國華盛頓大學教育傳播碩士,臺灣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曾任天下雜誌總主筆,英國利物浦大學經濟史研究員,美國華盛頓教育研究會研究員。
前天打電話給我以前在汕頭大學的學生,她是極優秀學生,在學校各項成績都好,做我助理,堅定了從事新聞的志向,促進中國讀者知之權利。
學校畢業後8年,她跑了旅遊、管理、交通、經濟等路線,這一年特別氣餒,不是自己跑不好,是管制太嚴,鬱卒加窒息,希望出國讀書,他們都說,這兩年如不出國,以後可能更難出國了。
中國新聞業缺乏前景 青年記者趁早開創另一片天
這幾年,陸續有這樣學生。他們說「老師,對不起,我實在待不下去了,辜負你的期望。」新聞業對他們來說,既沒物質報酬,也缺精神報酬,更乏前景。每每聽到這些話,我都泫然欲泣,跟他們說「走吧!開創另一片天。」
畢竟他們不到30歲,還有可創的事業版圖,我憑什麼要他們為崩潰的理想奮鬥呢!
我在汕頭大學從2009年開始教,到2017年整整8年,可說是8年抗戰,現實生活的挫折感,從記者到教授的適應,在表面上必須鎮定如常,但猶如那水不揚波的水面,映照著變幻無窮的天空。我的情緒也千變萬化,希望,快樂,憂懼,懷疑,虛幻,有時在幾分鐘內會變化幾次。
我也有著台灣和大陸的情結衝突,每天經過校門口時,看到血紅的底色,艷黃的五星旗幟冉冉飛揚,我的名片上印著「中國汕頭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哥哥寄給我的包裹上寫著「中國廣東省汕頭市」都會讓我一驚,我怎會在這裡?我是不是在「資匪」?是不是在「榮共」?
不論在大陸遭遇何種挫折,學生是我永不懊悔的選擇。教他們,既有時代意義,又有空間意義(台海兩岸),更有個人成就感。
大學教育是中國年輕人唯一翻身機會
這代中國年輕人就如三十多年前的我們,大學教育是一生唯一一次翻身機會,畢業後,就業順利,家裡馬上就從貧窮晉身中產階級,記得我拿到第一份薪水時,全家收入就增加一倍,等我哥哥就業,全家收入又增加了一倍,父母用我們幾個月的薪水,付了生平第一棟房子的頭期款,住到十年前才搬家。
我的故事幾乎在我每個學生身上重演,他們的薪水,往往第一個就給在鄉下的父母修房子,然後自己省吃儉用,希望買房子,結婚、生子,達到五子登科的願望。
對我的學生,我總有些心疼。大部分人在初中就住宿,高中,大學,下來,一共十餘年都住校,學會自己料理生活所需,也要學會和別人妥協,團隊合作。都得自己料理生活,洗衣服,獨立行事,從家裡來學校往往坐三十幾個小時火車,(高鐵,飛機都還太奢侈),去實習,都得帶著棉被,電鍋(自己煮,省錢又衛生),坐二十四小時火車也不抱怨。也讓我主動多幫助他們點,安排他們去台灣實習,主動帶他們到外地採訪,一字一句改他們的稿子,甚至在他們遭遇問題時,幫他們禱告,他們都感激異常,更珍惜萬分。這些中國頂尖1%的青年,瞭解這是一生唯一一次翻身機會,畢業後,一切順利,可過中產階級生活,最好能把握。
中國政經局勢動盪 記者採訪寫作題材俯拾即是
在學校我鼓勵他們從事新聞業,不是即興的網站,而是結結實實的採訪、寫作、編輯,不管是什麼媒體。我說,你們接受新聞教育,已經享用了資源,至少要給自己五年時間,而且記者這行又能學習,又能有收入,而且可以建立人脈,以後轉業都可以到行銷、管理、業務都適合。
2009年中國媒體還很旺,盡多調查記者,他們都來汕頭大學演講,如王克勤、紀許光、尚才強,全是一時之選,還請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及小說家余華來演講。更加強他們要從事記者的心願。
我也鼓勵他們國家在轉型期,或者政經制度還不完備時,是記者最容易發揮的時候。中國就處於這種階段。貧富不均、貪官汙吏、不公不義,舉手抬足皆是題材,是記者最好盡社會責任的時機。
中國大,人又多,遷徙流離,潮起潮落,身邊每個人,大飢荒、反右、文革,都有無數個故事,喜歡寫故事的記者,不用虛構,真實故事比小說精彩得多。
我現在想起來,那時是中國言論自由的尾聲,管制尚不嚴格,有的單位彼此制衡,還需要記者去曝露另一個單位的弊病,而且僅限於政治面,如台灣在1980年代解嚴前,經濟、教育、文化政策都可以批評,但不要批評蔣家,95%的新聞不會觸及這個底線。我也以為開放了,就很難走回頭路。
習近平上台社會氛圍丕變 言論管制日趨嚴格
但是我錯了,2012年從習近平上台後,我就感覺氣氛大異,雖然學院沒有明講,但是境外老師越來越少,往日往外看的激情已沒有了。省政府來我們學校視察,結論 1)黨組織太過薄弱,思想教育不夠,未能實施省級和全國性政黨政策。2)需要加強對外籍教師,課堂討論,甚至第一線員工的監督。
當局不喜歡的大學科系是新聞學院和社會學院,這兩個科系在一些大學裡都遭到減招的命運,例如汕頭大學新聞學院有年被令減招一半,從160個學生到80個學生。
我的學生從2011年畢業後,全班大概一半進入媒體,兢兢業業,但也有著成就感,很多學生做了兩年,就得了獎,另一位才做了五個月,就得了中國「可持續能源記者之星獎」。該獎項是為了表彰在這一年中對中國可持續能源發展做出顯著報導的記者, 與他一道獲獎的還有《南方周末》、《財經國家周刊》、財新傳媒等媒體11名記者,不單來自中國知名媒體,而且都是資深記者。
知道自己得獎後五分鐘,他就寫了一封email給我說:「我非常珍惜這份榮譽,所以我願意盡快與你分享。同時,謝謝你的厚愛和栽培。你的教誨永遠是我前進的動力。」
我也在教書三年後,得到教學獎項,最讓我感動的是,學校每年都會請外界顧問公司對畢業生進行調查,其中一項是學生寫出對自己職場裡最有貢獻的老師,我連續兩屆都是第一名。啊!這就是我千里迢迢來教書的理由啊!希望對年輕人有幫助。
但是最近兩三年,陸續有學生對我說,他們必須退出新聞行業了,因為新聞管制越來越嚴,我本來想,不跑政治路線,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但是現在政治主導一切,別說經濟、企業、都受影響,教育、文化、影劇也深受影響,甚至民生消息,政府干預之手都不停頓。
學子投身媒體難展長才 師勸早點轉行是王道
媒體迅速萎縮,更不求深度,只求生存,記者只能採訪、寫作最浮面的消息,稍一不小心,就會被打壓,無前景,也無近景。這樣的職業人生,誰都很難忍受?何況記者是志業,而不是職業。
他們還會很體貼地說,「老師對不起,辜負了你的期望」,前一陣子,我還跟他們說,再看看嘛!也許情況會改進。但是這兩年,美中關係迅速惡化,新冠病毒瀰漫世界,中國政府易發不安,對新聞言論自由的轄制益發厲害。最近,我開始改口說,那好,就不要做了,看是否可改行,或出國讀書。
30歲之前還來得及,記者打下了很多適應其他職業的本領,就趁此機會轉行吧!有幾次,我和學生還一起掉下了眼淚。
師生許久相對無言,他們的新聞夢碎了,我期待我的學生能青出於藍的夢也碎了,但我們都努力過,應該心安且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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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