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進波蘭 烏俄戰事烽火紀實 相振為:只要安全無虞 親赴現場是記者的天職與使命

相振為|《三立新聞》資深記者
雖然遠在台灣,我清楚記得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前一刻的場景。當時手機「Liveuamap」跳出快訊(編按:即時全球警示地圖,Live Universal Awareness Map,通稱為Liveuamap),俄羅斯發布飛航公告(NOTAM)禁止民航機飛越烏東,隨後烏克蘭關閉領空。跑過幾年軍事外交新聞的經驗告訴我:這是開戰的徵兆。
坦白說,我跟大多數烏克蘭人民一樣,心裡有準備,但沒想到普丁(Putin)會真的動手。
其實烏克蘭一直在我的採訪清單上。去年(2021)年初,俄羅斯在烏俄邊境演習後,留下大量武器裝備,被視為埋下入侵烏克蘭的伏筆;今年年初的軍事演習,更被西方情報單位認定是開戰的序曲。但是在我規劃採訪的過程中發現,當地智庫、記者、民眾與台僑,普遍認為西方媒體「大驚小怪」,原因有以下幾點:
- 俄羅斯攻打烏克蘭得不到國際支持;
- 當時天候狀況不佳,地面融雪不利於戰車等地面重裝部隊挺進;
- 俄軍入侵烏克蘭需要大量後勤支援,但情報顯示沒有這方面的準備;
- 烏克蘭政府軍與盧甘斯克 (Luhansk)、頓內次克(Donetsk)分離主義分子交戰八年,富有戰鬥經驗。即便烏俄兩國的國力有落差,烏克蘭也不是省油的燈。
從當前的戰果來看,烏克蘭的評估其實沒有錯,然而我們都忽略一個最不穩定的因素,就是「極權的領導人」,再多的預測分析也比不上普丁的一個念頭,這是我從烏俄戰爭中學到的第一課。
因為開戰,烏克蘭的採訪計畫被迫延後,於是我把目標轉往鄰國波蘭。過去討論區域局勢,波蘭鮮少被提及,這次烏俄戰爭她卻變成耀眼的「東歐明珠」,身兼多種角色:
- 烏克蘭的大後方:各國軍品、援助物資大量從波蘭進入烏克蘭;
- 烏克蘭的生命線:擁有華沙到基輔的直通鐵路、貫穿歐洲的E40公路,在空中運輸停滯況狀下,維繫烏克蘭以小博大能力;
- 難民的方舟:截至2022年5月,已有五百多萬烏克蘭人民逃離家園,其中近三百萬留在波蘭;(編按:根據聯合國統計數字,截至2022年8月16日,已有638萬名烏克蘭人逃離戰火,約有383萬名烏克蘭難民留在歐洲,尋求歐洲各國協助,其中波蘭仍收容約127萬名烏克蘭難民。)
- 北約的最前線:北約全面增防波蘭,守護「生命線」並遏止俄羅斯繼續西進。也可觀察昔日蘇聯衛星國家,對俄羅斯野心的危機意識。
綜合以上考量,波蘭是研究這場戰事與區域局勢最好的據點。此行我們就從首都華沙(Warsaw)出發,以順時針方向前往邊界海烏姆(Chelm)、科爾佐瓦(Korczowa)、梅迪卡(Medyka),南部火車大站普熱梅希爾(Przemysl)、第二大城克拉科夫(Krakow)再回到華沙,觀察難民與救援人潮物資流動。
波蘭:一場由下而上的集體救援行動
「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坐在車上,聽著收音機。或許有那麼一刻,我們全國都靜止了,幾乎所有人都在思考,俄羅斯的下一步是什麼?會入侵波蘭嗎?」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第一天,我追蹤的波蘭臉書群組、烏克蘭外派人員群組,就不斷有民眾自發性地張貼救難訊息,還有Google即時互動地圖,顯示哪裡有空房、物資、工作等等,若有接待難民的家庭缺家具或家電,不管床架還是洗衣機,只要在網路上喊一聲,幾乎馬上會有人響應。我有一位受訪者的車輛,在接送難民的過程中拋錨,鄰居知道後,馬上把BMW轎車借給她,還說不用急著還,「我太驚訝了!我死都不會把我的車借出去!」
這場戰爭讓平時只有點頭之交的鄰居,突然「萬眾一心」。波蘭就是以社區為單位,以點線面方式構成全國的救援網路,民間速度甚至比政府更快、更積極。舉例來說,華沙車站裡頭有許多援助機構,沒有一個來自政府,所有志工,都是犧牲下班休息時間輪流排班。但,為什麼?
在台灣的波蘭人安德跟我比喻,波蘭人看烏克蘭人,就像台灣看香港。地理上,波蘭不僅跟烏克蘭緊緊相連,今日烏克蘭西部,在二戰前是波蘭領土;血緣上,兩者都屬斯拉夫民族,說著非常相似的語言(這也因此許多難民到波蘭後,其實都聽得懂些許波蘭文);而戰爭爆發之前,超過一百萬名烏克蘭人在波蘭從事藍領工作,或是唸書、習醫,烏克蘭人就像他們的鄰居、朋友,甚至家人。
第二方面,民眾害怕「俄勢力」再度崛起。其實不只波蘭,我去年底訪問波羅的海三國,包含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都感受到昔日蘇聯衛星國家的民眾,對於俄羅斯有意重建「帝國」野心感到疑慮,這也是為什麼相較西歐國家,東歐對俄羅斯的態度更為強硬,施加更嚴厲制裁。
還有一個較小的因素,就是去年爆發波蘭與白俄羅斯邊界的難民問題。即便民眾了解,白俄羅斯刻意把大量難民送往邊界,造成「人球」危機,但波蘭政府構築高牆把難民阻隔在外,不少人受寒凍死,波蘭人民情感上不能接受。或許這也是他們花加倍力量,接受烏克蘭難民的原因之一。
烏克蘭:非典型難民
過去難民事件中,我不曾看過有人道機構設攤位「迎接難民」,提供熱食、物資,連寵物都有份!在那三百公尺的攤位中,有人來拍照、做直播,簡直把邊境關口梅迪卡當成一個觀光景點或朝聖地。
各國接收烏克蘭難民的方式也很非典型,全波蘭、歐洲沒有一個「難民營」而是短暫停留的「收容中心」,名稱不同,意義當然也不同,各國政府提供免費車票或機票讓他們自由移動,不像過去難民營把人關在一個範圍內,無法取得工作機會,遑論健康醫療保險權利。這不是歐洲第一場人道危機,為什麼烏克蘭如此「與眾不同」?
有一位英國志工這樣解釋:「因為烏克蘭跟我們一樣,都是歐洲群體。我們對這場危機感到更加具體」。烏克蘭雖然不是歐盟成員,但依然是歐洲的一員,是白種人,與歐洲共享相同的歷史背景,因此幫助烏克蘭人,比協助敘利亞難民「更有迫切感」,即便人道不該區分種族膚色,但情況就真實發生了。
據了解,我國撤僑時,非洲友邦也請我們協助,因為他們的國民在邊界遭到刁難、卡關,最後是由我外交部出手才化解危機。
而烏克蘭難民,也不該全然以「難民」稱之。我曾經跟一個濃妝豔抹、嗑著洋芋片,開著租來高級轎車的「難民」聊天,她是一個醫生,對她來說此刻是短暫出遊,她也立刻找到了在西班牙的醫師工作。而在波蘭各個觀光區,你不難看到掛著UA(烏克蘭)車牌的高檔名車,女性在景點,以特有的「墊腳背」姿勢拍照。對許多人來說,他們不過是暫時離開家園,沒有人覺得會「亡國」,這點跟中東難民的處境也大相徑庭。
「我不想被稱為難民」、「我想要自力更生,不想要靠別人捐贈」
正因為許多烏克蘭人有生存能力,有較高的自尊心,大多不願當「伸手族」。我訪問到一對母女,母親原本是基輔醫院的護士,她就在華沙找到醫護的短期工作,唯一辛苦的就是要多學習波蘭語。女兒原本是基輔公務員,到波蘭無用武之地,於是她接了一份安養院看護工的工作,每天負責餵食長者、幫忙清潔,雖然工時長、薪資差很多,但她希望靠這份工作養活五歲大的兒子,而不是依賴他人。
但我也在邊界碰到許多難民,他們認為與其寄人籬下,還不如回去家鄉,背著行囊回去戰火下生活了。
台灣:從台灣看烏俄戰爭與反思
常有人說「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我認為這句話對錯各一半。我們的確都面臨一個強大的威脅,但兩國國際地位、經濟、地理環境並不相同,這可以討論的面向太多,先不逐一贅述,但我覺得「族群」議題需要小心謹慎處理。
有一位烏克蘭受訪者的父母親在前線打仗,但當我詢問他「誰該為這場戰爭負責」時,他的回應是「不要怪俄羅斯人,而是下令的人(普丁)」。其實許多烏克蘭人在俄國都有親戚,這種國仇家恨,很多人情緒上無法「一刀切」。但我也聽過有士兵上戰場前揚言「如果我活著回來,此生不再講俄語」,這種排俄情緒,甚至出現在申請簽證上,倘若護照上有蓋過莫斯科的戳章,不論你從哪裡來都很難進入烏克蘭。
但是,烏克蘭就是一個由大量俄裔人口組成的國家,要如何團結俄裔與非俄裔,不能等到戰後,而是烏克蘭政府當前的課題。而這一點我覺得台灣讀者也必須思考。
採訪挑戰
對我來說,這次採訪最大的挑戰,還是「如何面對難民」,我覺得比較可行的做法,就是用關心來取代提問。我們進行了無數次的街訪,我的開頭通常是「身體還好嗎?冷嗎?需不需要什麼協助?」如果對方拒答,我們不會勉強,而且我一律先告訴翻譯,假若我的提問太過尖銳、對方不想繼續回答,訪談可以立刻停止。或許這不是一個「好記者」的表現,但我相信應該秉持「先為人,才是記者」的順序。
很多觀眾質疑,為什麼台灣媒體不在烏克蘭現場?這我也有幾點想法。
首先還是戰爭風險。台灣在烏克蘭沒有設立代表處,台貿中心也撤離基輔,倘若出事,沒有任何管道可以協助。另外,台灣媒體在國際採訪上的資源,一直都跟西方媒體有落差,我們沒有頭盔、沒有防彈衣,外媒電子記者一組至少三到四人(文字、攝影、收音、地陪或行政),台灣通常是文字與攝影扛下所有事項。
我曾經拜讀《衝進新聞第一線:帶著報導,活著出來》,裡面就提及記者是一份高風險的工作,如果沒有辦法「活著」把報導帶出來,任何前線都是白走一遭。雖然不能親自前往當地,但我們可以透過其他方式呈現,例如跟當地媒體合作,視訊訪問等等。
另外,烏克蘭當地疫情嚴峻,不過當地人不以為意,我的翻譯甚至直白地告訴我「We don’t care」,戰爭爆發後更沒人管例疫情問題,這也是一個需要考量的風險。
但我還是強調,只要安全許可,我想沒有一位記者不想親自到當地採訪。這是我們的天職跟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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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