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社交媒體成為日常的一部份後,再去質問它是甚麼顯得多餘,似乎只是象牙塔裡關心的課題。但我以為,這個問題還是該反覆地問,因為,我們不能不關心,一個由社交媒體充斥的溝通傳播世界,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讓我先講一個最近發生的故事:我任教的大學為每位學生安排了一位學術指導老師,形式上每年要會面一次,學生才能選課。最近這幾年,約學生見面卻愈來愈困難,結果,不到一半學生準時出現在我跟前,大部份學生要逐一找方法再約時間。也許因為學校有點守舊,仍沿用電郵來發佈消息,聯繫學生,一切也以電郵為據,在電郵上沒有紀錄,在學校行政眼中便沒等於沒有說過,根本不存在。可是,學生根本不查看電郵,起碼不經常查看。
至於用甚麼來聯絡學生才是最好?其實也不好說。就以好像是最流行的臉書吧,許多學生早已嫌落後了,只偶爾打開來看一下新聞或親友近況,手機上根本不安裝臉書的messenger。他們在不同的社交媒體、通訊工具之間跳來跳去,每一個媒體或工具在某一時段裡有特定的對象及用途,彼此之間並不構成聯繫,而且很可能用了幾年又會換上一個新的。
再舉一個大學裡的例子。為了諮詢學生對系務及教學意見,我曾請求學生找五六位同級同學來做焦點訪談,結果,很多人也告訴我很困難。有些人上了一兩年課,真正認識又有聯絡方法的可能就只有一兩位。大約十年前,社交媒體還不大興盛時,同系學生經常聯群結隊在校園走動,找五六位同級同學根本不是問題。所以我完全明白,何以過去幾年系內學生經常籌組不成學生會,因為一個幹事會起碼需要八九人。
人際關係的破碎,缺乏深度的交往及認識,我不知道是否我身處的香港社會比較嚴重,我猜應該是一個世界趨勢。原因有很多,未必就如某些媒體評論人所說,都是社交媒體惹的禍。不過,社交媒體沒有加強持久的社會紐帶,甚至讓社會更碎片化,應大致是事實。
我這些觀察與媒體近年關注網絡在社會運動及政治中的作用,有點不大一致。例如,2014年,台灣及香港分別發生了太陽花運動及雨傘運動,許多人歸因於社交媒體的網絡動員,這與較早前西方國家佔領華爾街、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之春,及後來的#MeToo運動,有點相似。許多人相信,社交媒體能即時能促動爆炸性的動員。
可是,當風潮過後,它們的影響並不容易看到。
在香港,臉書作為活躍的民意匯集地或政治動員大約始自2009年左右,但不出十年,隨著年青人對它的熱情大幅冷卻,其政治重要性現在已大不如前。更重要的是,社交媒體在不少地方並沒有促成更持久的社會團結、知性的討論反思,反而是無盡的分裂。當年埃及阿拉伯之春的一位蜚聲國際的組織者兼資訊工程師Wael Ghonim,曾在一個Ted Talk裡回顧埃及的經驗,他指出,我們都高估了社交媒體對民主化的作用,也低估了其破壞力,埃及在阿拉伯之春之後的慘痛經驗是個教訓。
其實,所謂社交媒體破壞力,一直都存在。全世界,包括我身處的華人社會,社交媒體為大量排外主義、種族歧視及性別欺凌提供更大空間。 「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協助美國共和黨、特朗普及英國的脫歐派,不只搜集社交媒體的資料,還涉嫌操縱選舉。上星期,荷蘭黑客Victor Gevers發文,表示發現了中國一個針對社交網絡全面監視的數據系統,橫跨包括微信、QQ等六個社交媒體平台,紀錄用戶的姓名、證件號碼及照片、GPS位址、網絡信息,連同他們的聊天紀錄和文件上傳到一個處理大數據的資料庫中。事實上,上月他更發現了一個針對維吾爾人的人臉識別及追蹤監控的系統,與公安系統連接。
如果社交媒體對促成有用、良性的傳播及溝通如此有限,更談不上深層的認識理解,那麼,它存在的意義甚麼?是否只是企業利用數據互動來獲利的大生意?它最大最持久的作用是否製造一個讓國家及大企業監控的偽共有地(commons)?
希望讀者不要誤會,我不是勸大家不要用社交媒體,而是我們不要以為這些就是我們昔日的大眾媒體,「社交媒體」一詞的出現,本身就是對「媒體」一詞濫用的結果,例如,臉書既不是報章,也不是電視,但它是甚麼?又不容易說清楚。我們更不要以為它的功能就是社交,在上面看到的,是透過演算法、數據搜集及分析所塑造的超真實(無論是個人狀況還是大數據的民意)。
我們每天在用,但它們到底是甚麼?它們的壞潛能我們今天已知道一些,至於它的好處,我們其實還不是很確定,還有待思考及開發。

葉蔭聰,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助理教授,香港獨立媒體網創辦人之一。研究興趣為新媒體與政治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