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下的見證者：加薩記者在報導、飢餓與生存之間

2025 年 10 月 30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特約記者廖彥甄編譯報導

本文翻譯自哈佛大學尼曼新聞基金會《尼曼報告》（Nieman Reports）原文：〈Starved, Displaced, Killed: Gaza’s Journalists Persist Despite Dire Conditions〉，由阿妮莎．杜塔（Anisha Dutta）撰寫。

在加薩，一名獨立記者艾拉（Shrouq Aila）懷抱著蹣跚學步的孩子，在戰火與飢荒中堅持報導，努力向世界講述正在發生的真相。

自戰爭爆發以來，艾拉一邊承受飢餓，一邊持續採訪。2023 年 10 月時，她的體重仍有 62 公斤，如今僅剩 47 公斤。她曾在女兒仍是嬰兒時遭遇兩次致命空襲，被迫逃離家園，但奇蹟般地倖存下來。無論飢餓、恐懼或極度疲憊，都未能讓她放下手中的相機與筆。如今她仍持續為多家外國與阿拉伯廣播公司撰稿與協助紀錄片製作。即便在電力與網路不穩的環境下，她仍以手機打字撰寫報導，確保加薩的故事不被世界遺忘。

每一篇來自加薩的報導，幾乎都承載著這樣的代價與堅持。而這是艾拉，以及數百位如她般記者的信念與奉獻。然而，這些記者的身影，正一天天減少。

33年來最致命的戰場　記者成為目標

截至 2025 年 10 月 8 日，根據「保護記者委員會」（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 CPJ）的初步調查，自戰爭爆發以來，加薩、葉門、黎巴嫩、以色列與伊朗地區已有近 240 名記者與媒體工作者遭到殺害。這是自 1992 年保護記者委員會開始蒐集數據以來，記者死亡人數最高的一次紀錄。

這波傷亡浪潮始於 2023 年 10 月 7 日哈瑪斯對以色列發動的恐怖襲擊後。保護記者委員會指出，絕大多數的遇難者是身處加薩的巴勒斯坦記者，其中至少二十多人疑遭以色列軍方「定向攻擊」，該組織將此定義為「謀殺」。

今年 8 月 25 日，加薩南部一家醫院遭空襲，造成五名為路透社、美聯社與半島電視台工作的記者喪生。這起事件再次凸顯出，儘管國際社會與媒體組織連續兩年呼籲保護新聞工作者，加薩境內的記者仍持續面臨流離失所、飢餓、定向攻擊與死亡的威脅。

飢荒蔓延：加薩的糧食與人道危機

加薩正陷入嚴重的人道危機：食物、乾淨水、燃料與醫療資源幾近耗盡。這不僅對平民與援助人員造成沉重打擊，也使當地記者在工作時面臨極大危險。外國媒體仍被禁止獨立入境，除非隨以色列軍方護送。

此外，聯合國於今年 8 月正式宣佈加薩地區進入饑荒狀態，引用「綜合糧食安全階段分類」（IPC）的最新預測指出，截至 9 月，將有超過 64 萬人面臨「災難性等級」的糧食不安全。以色列方面則是多次否認相關說法，並稱這些報告是「虛假與誤導性的指控」。

今年 9 月 16 日，聯合國一項獨立調查首次指控以色列在加薩對巴勒斯坦人實施種族滅絕，並指責以色列高層官員涉及煽動行為。報告指出，自去年 10 月以來，已有四起行為符合「種族滅絕」的法律定義。以色列外交部同樣譴責該調查結論，形容報告「扭曲事實、毫無根據」。

在兒童飢餓問題上，國際社會的壓力正不斷升高。面對批評，以色列宣布有限度地開放人道主義行動，允許空投援糧，為超過兩百萬名加薩居民提供食物。近兩年來，當地民眾幾乎完全依賴外部援助生存。儘管八月間已有少數商用卡車被允許進入，但艾拉表示，這些物資只是「滄海一粟」。

燃料極度短缺使運輸幾乎無法進行，食品價格高得令人望而卻步。聯合國表示，以色列當局對援助車隊移動的限制，再加上當地搶掠與犯罪事件頻傳，正嚴重阻礙救援行動。

在飢餓與絕望的驅使下，許多人冒險前往分配據點，艾拉形容這些地方如同「陷阱」，他們在那裡面臨直接的槍擊與飛彈攻擊。「這是赤裸的暴行，沒有任何修飾」艾拉說。

即使有資源可用，獲取這些資源本身也成為一項艱鉅的任務。法新社（AFP）全球總編輯勒布阿切拉（Mehdi Lebouachera）表示，他們的記者經常必須長途跋涉，從援助分配地點或黑市取得食物。他提到，一名記者曾報導位於加薩地帶以北九英里的海灘食品分發現場。那名記者花了一整天採訪並為家人尋找糧食，最後背著攝影設備與防彈衣徒步返家，一天行走超過十五英里。

流離失所與飢餓之間：記者的日常

「如今在加薩從事新聞工作極其困難。」勒布阿切拉說。

根據保護記者委員會執行長金斯伯格（Jodie Ginsberg）表示，「許多記者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們精疲力竭、極度飢餓，有人整天未進食，甚至出現頭暈與昏厥。」他說，「至少有三名記者在直播中暈倒，其中一人被送醫並接受靜脈注射治療。」

保護記者委員會在 7 月 23 日發表聲明指出：「以色列正在讓加薩的記者挨餓，使他們噤聲。」該組織與一百多個援助機構共同發出緊急呼籲，要求立即停止以色列對加薩記者及其他平民的飢餓壓迫，並呼籲各國「在沒有人可以被拯救之前，拯救生命」。

另一方面，心理壓力同樣沉重。土耳其廣播電視公司（TRT World）駐加薩記者哈米德（Abdalwahab Hamad）表示，許多記者親眼目睹同事與朋友僅因報導事實而被殺害，承受嚴重的創傷。「加薩的記者正承受著多重痛苦，他們在極度糧食不安全的情況下，仍必須強撐著站在鏡頭前繼續報導，特別是在以色列持續拒絕國際媒體進入加薩的情況下，」他說。

持續的流離失所週期使飢荒危機雪上加霜。現金、燃料與住房短缺進一步加劇了困境。與多數加薩人一樣，自戰爭爆發以來，哈米德與家人多次被迫遷徙，他本人已經歷第11次流離失所。如今，他暫居於加薩地帶最小的難民營「迪爾艾巴拉」（Deir al-Balah）。在這些過度擁擠的營地中，食物與乾淨水的取得極為有限。根據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數據，迪爾艾巴拉地區約九成的水源均不適合飲用。

即使找到住所，付得起租金又是另一道難關。自 2023 年 10 月以來，以色列禁止大量現金流入加薩。銀行與自動提款機不是關閉就是被摧毀，只剩下黑市金錢仲介，他們向民眾收取高額手續費。如今，若不支付高達 50% 的費用，幾乎無法取得現金。

「沒有電、沒有網路，卻仍要報導」──圍困中的新聞現場

對那些仍有屋頂可住的人來說，「留在家裡」或許是一種選擇；但對於試圖講述加薩故事的記者而言，這樣的選項幾乎不存在。

為了遞交報導，記者必須前往少數仍有電力與網路連線的指定地點。艾拉解釋：「有些為媒體設立的帳篷可以提供電力和網路，因此我能上傳採訪素材，並為設備充電。」在缺乏公共交通、燃料短缺與價格暴漲的情況下，部分加薩居民與記者被迫以驢車長途跋涉。

「如果要去更遠的地方，就得等上好幾個小時才能搭上交通工具。這一切既艱難又昂貴。」哈米德說，幾乎所有記者的行動都受到以色列軍方的嚴密監控，「我們活在持續的恐懼中，因為安全與基本保障的權利不斷被侵犯。」

誹謗與封鎖：真相在戰火中被噤聲

在被以色列空襲奪走生命的不到一個月前，28歲的半島電視台記者阿納斯．謝里夫（Anas al-Sharif）曾在直播中情緒崩潰，哭訴加薩民眾與他本人所承受的極端身心壓力。

今年 8 月，阿納斯．謝里夫與另外三名半島記者在加薩市 al-Shifa 醫院外的一處媒體帳篷遭空襲身亡。在他遇害前數日，保護記者委員會曾警告「對他安全的嚴重擔憂」，指出他成為以色列軍方誹謗運動的目標，被錯誤標籤為「哈瑪斯成員」。

「我們看到許多記者在被直接襲擊前後，都被指控為恐怖分子，」金斯伯格表示，「這種誹謗策略刻意削弱加薩記者的正當性，質疑他們報導的真實性，讓以色列得以控制敘事。」

根據美聯社與其他媒體的調查，以色列對加薩納賽爾醫院（Nasser Hospital）的空襲造成五名記者死亡，涉及連續四次襲擊。以色列聲稱，襲擊目標是「哈瑪斯用來追蹤軍隊的相機」，並稱傷亡屬於「意外」。然而，美聯社與路透社的調查顯示，該相機實際上由一名路透攝影記者操作，而他同樣在襲擊中罹難。兩家媒體皆指出，以色列擁有足夠的技術能力驗證相機身份，卻仍發動攻擊。

封鎖之外的見證：記者成為唯一的目擊者

勒布阿切拉強調，當前最迫切的任務之一是展開外交行動，協助記者安全撤離戰區。他指出，在戰爭初期曾成功撤出部分團隊成員，但後續的努力陷入僵局。

「只有各國政府才有能力介入以色列，將這些人帶出加薩。這裡沒有有效的政府體系，許多人遺失了護照或身分證件，一切都障礙重重」勒布阿切拉說。

由於外國媒體長期被拒於門外，巴勒斯坦本地記者成為戰火下最後的獨立見證者。

「我想不起還有哪一次，我們這麼長時間無法進入某個地區，」勒布阿切拉表示，「如果你無法抵達現場，或缺乏報導的基本條件，又要如何讓世界了解真相？利害攸關的，是向世界呈現正在發生的事。」

加薩的記者們經歷流離失所、飢荒與極度疲憊，卻仍面臨被完全噤聲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