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卓新沙龍紀實 No.3|記者如何穿越戰火與數位鐵幕?

特約記者陳洧農採訪報導
今年的第三場卓新沙龍以「戰地目擊:資訊戰到全境監控,記者如何突圍?」為題,邀請以《緬甸煙硝》獲得2024年卓新獎國際新聞獎的獨立記者楊智強,以及入圍長篇深度報導,三立電視「消失的國界」資深記者彭光偉共同主講。兩位資深記者除了分享了在衝突地區採訪的寶貴經驗,更談及在「大宣傳時代」的記者自處之道,以及他們不斷以身犯險的動力來源。
割據的緬甸
楊智強首先簡述了緬甸的歷史與現況。緬甸於1948年獨立,在2012到2021年間經歷了短暫的「類民主」時期。2021年,在緬甸執政數十年的軍政府不滿翁山蘇姬二度贏得政權,發動政變。緬甸人民走上街頭抗爭,卻面臨軍政府的武力鎮壓,反抗勢力於是演化成各種型態,有的著重在城市的游擊戰;有的則遁入叢林武裝起來,重新集結勢力,兵燹從此遍佈緬甸。
原本以為一年就能結束的內戰,孰料至今仍烽火未休。在2023年10月,反抗軍曾有一波大反攻,奪回許多軍政府領地,因此軍心大振,甚至軍政府也有許多士兵叛逃到反抗陣營;但此一轉折卻使軍政府在2024年進行不分男女的全國大徵兵。許多人索性加入反抗軍,內戰就此進入下一波高峰。
一身輕裝的楊智強看起來就像是隨時要踏上征途的探險家。(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數位集權的資訊封鎖
楊智強表示,在一般人認知當中,可能都以為緬甸軍政府跟中國相當友好,但其實中國與翁山蘇姬的關係也很好,甚至2023年中國還曾提供反抗軍協助,才有當時的大反攻。政變之初,軍政府想拉攏的對象是俄羅斯,但後來俄羅斯身陷俄烏之戰,自顧不暇,軍政府才開始跟中國這個比鄰而居的「老大哥」打交道,並輸入了一系列監控人民與新聞的技術。
2021年政變之後,大多數緬甸媒體人不是被關,就是被殺,許多外國媒體也被迫離開緬甸。楊智強則是透過非法途徑,由當地反抗軍接應進出緬甸。今年3月28號緬甸大地震,許多記者都向楊智強打聽,要如何進緬甸。「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你進不去。」他說:「因為它(軍政府)不會發記者簽證。」
沒想到,BBC突然在網路上發布了一則報導,而且記者還進到曼德勒做了現場出鏡報導。「我真的是佩服至極。」楊智強推測,BBC不是用旅遊簽進去,就是本來就在緬甸,做了報導後回國才發布。
結果發生了什麼事?緬甸暫停了旅遊簽證,以杜絕資訊進出緬甸。楊志強指出,四月時軍政府發布的死亡人數是3798人。但後來台灣友人以人道救援的方式進到緬甸,估計死亡人數至少官方公布的三倍之譜。
本次卓新沙龍吸引眾多新聞從業人員參與。(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被科技封鎖的,也被科技突破
中國在2023年底開始協助緬甸軍政府實施數位資訊監控,導致人民必須付費購買等級較高的VPN才能翻牆使用Facebook、Google等網路資源。然而,由於緬甸在2021年受到經濟制裁,VISA跟Master信用卡都無法使用,因此緬甸人必須透過第三方的管道代購VPN,才能取得自由世界的資訊。
另一方面,在許多戰區會面臨基地台遭破壞,或是被斷網的情況。在這樣的狀況下,反抗軍如何與外界取得聯繫?答案是:Starlink。楊智強表示,在俄烏戰爭開打之前,只有少數的科技人了解Starlink的優勢,後來緬甸反抗軍從俄烏戰爭的經驗中學會使用Starlink。不同於國家提供的網路,Starlink使用的低軌衛星,不需VPN就能正常使用網路,網速也更快。此外,衛星電話也是反抗軍會使用的通訊設備。
與外國媒體合作的重要性
如果台海不幸發生戰爭,怎麼把資訊傳遞給外界?楊智強指出,戰爭時當地媒體跟外界的合作,尤其是與大型媒體的合作極為重要。「發生戰爭的話,我們當然也可以自己發布資訊,但我們自己傳播絕對不會比跟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CNN合作傳得更遠。」這不只是因為主流媒體的傳播能力,而是在於作為戰爭的當事者,在資訊的呈現上很難避免偏誤,只有透過相對公正的第三方才能讓資訊有更好的公信力。
因此,與外媒合作的能力在戰時特別重要。楊智強表示,自己和緬甸媒體合作時,就常發生種種齟齬。原因是兩邊的國情與媒體生態差異,導致對方難以理解楊智強要的資訊內容或規格。而且每次只要改換題目,或者切入視角、模式不同,就需要重新討論,溝通代價相當高。
楊智強表示,台灣新聞記者協會今年剛好要推出「台灣媒體韌性計劃」,提升媒體的戰時應變能力。(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戰地記者夢
彭光偉從「為什麼自己會想前往戰地」開始談起。他說,自己從小就是個電視兒童,但可不是一般的電視兒童,他喜歡看的是—新聞。高中時,他經常看CNN的記者Anderson Cooper前往戰地或災難現場,令他憧憬不已。波斯灣戰爭時,砲彈火光劃破夜空的畫面尤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災難跟戰地就是我當記者的一個夢想。」
但真的當上記者之後,他發現,記者要到戰地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來台灣的邦交國少,簽證申請相對困難;二來,以台灣的媒體文化而言,說服主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往戰地對媒體來說有非常高的成本與風險,因為會使記者的人身安全暴露在危險中。一旦媒體主管派記者前往戰地,結果造成記者喪命或被綁架,不只成本無法回收,也難以向社會交代。
從「出國」開始就是難關
彭光偉表示,想要說服主管「放行」,必須開出夠豐富的稿單,「我們進去採訪,不可能只做戰爭,要去想很多的議題。」政治經濟這類嚴肅議題自不在話下,若能力許可,最好也探索當地文化,或呈現戰爭底下的庶民生活百態。要是能夠採訪到當地政府官員更是再好不過。
彭光偉常常請纓前往災難現場與戰地,他開玩笑地說:「可能客家人很吃苦耐勞,我真的不覺得這些地方很苦耶。」(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戰地採訪的簽證往往不易取得,需要許多人脈協助。彭光偉以前往阿富汗採訪的經驗為例。當時因為可以經由巴基斯坦進入阿富汗,所以他試圖申請巴基斯坦簽證,但各種管道都徒勞無功。後來他向外交部的友人詢問還有哪些門徑,才知道也能從卡達或杜拜進入,於是他同時向卡達跟杜拜使館申請簽證,最後才從台灣飛到杜拜,再飛往卡達取得簽證。
彭光偉坦承,雖然自己很幸運,做出來的報導收視率不差,但是要說報導有無後續效應,其實是沒有的,因為台灣向來對中東國家的關注與感受都較低。即便如此,他還是深信這些事值得被關注,也認為台灣應該要有媒體願意進到戰地採訪,而不是只依賴外電。
找一位熟門熟路的Fixer
楊智強和彭光偉都指出,在戰地採訪,找到好的「新聞協力者」(Fixer,替外國記者穿針引線,排解採訪問題,類似於記者嚮導的工作者)非常重要。彭光偉表示,找Fixer最怕找到空有語言能力,卻沒有任何門路或人脈的「純翻譯」。
至於怎樣才能找到好的Fixer,楊志強表示,首先要確保對方語言能夠溝通,如果能找當地媒體人再好不過,因為能夠理解記者的需求,也較可能握有人脈等資源。彭光偉說,在中東國家,如果能找到與美軍合作過的Fixer,對於採訪大有助益,因為美軍掌握的情報很多,也有許多直通官方的門路。
彭光偉指出,找對Fixer能為報導增添不少深度與廣度。(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戰地的政治宣傳
談到認知戰,彭光偉表示,以色列的做法令他印象深刻。當時以色列把進入加薩走廊的路徑全數堵死,外媒全都進不去加薩走廊,只能進以色列。以色列對記者非常友善,會將所有記者加入群組中,並主動表示可以安排軍營中的參訪,或是帶領記者團隊前往被哈瑪斯攻擊的村莊。「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十足的認知戰。」他說:「以色列就是要告訴全世界媒體,他們想讓你看什麼,強化這些印象。」
他強調,像這種明顯是政治宣傳的記者行程,並不是不能參加,但記者必須意識到這是官方想強化的敘事。「當你認知到以色列官方就是帶著你去看他們想要你看的東西的時候,你就要想辦法去找到另外一邊的(觀點)平衡。」
創傷經驗
極端的環境,常常會造成記者心理上的創傷,對兩位講者來說,這方面的經驗如何?
彭光偉表示,自己幾乎沒有因為報導而心理受創的經驗,最接近的一次是在葉門。當時葉門因為內戰,許多區域被封鎖,物資無法進入,飢荒非常嚴重。他在荷台達港(Hodeidah)的醫院採訪一位母親,採訪到一半,這位母親突然把病床上的被子拉開,彭光偉才赫然發現「棉被底下有一個人」。那個皮包骨的孩子是如此瘦小,以至於被被子蓋住也看不出任何隆起。
那時彭光偉一度情緒上湧,但隨即壓抑了下來。因為如果他落淚,勢必影響到受訪者,進而干擾採訪工作。「我有我的感受,但是當我在工作的時候,我不會讓它出現在影響到我的範圍。」
彭光偉的專業素養讓他在情緒受衝擊時,仍能把持自我。(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楊智強也表示,自己沒有什麼典型的戰爭陰影,但會有「罪惡感」。由於長時間待在當地,合作久了的翻譯或司機,真的就成了他的朋友。也因此,當他回到台灣,會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內疚。「因為台灣什麼都有啊,台灣就是已開發國家。但是我的朋友在那邊。泰國這邊的話在邊境其實都可以聽到砲聲,有時候整個禮拜一直轟轟轟。所以我會有很重的罪惡感就是:我回來了這個舒服的地方,他們還在那裡。」
他坦承,這種罪惡感其實一陣子就會消失,但每次前往當地再回台,就又會生起。現在他已經越來越不會有罪惡感,因為他逐漸感到,自己已經從一個介入者,變成當地人的一部分。「我覺得這可能也是一個成長啦,」他說:「當你是他們的一部分,你可能就不會這麼有罪惡感。」
讓我繼續下去的是⋯
被問及「當報導沒有造成顯著的社會影響,如何堅持下去?」彭光偉表示,其實自己對報導的社會影響不會有太重的得失心,他更在意的反而是:報導之後,自己要怎麼繼續去跟這些世界互動?
他提起印象深刻的經驗。那一次,他前往阿富汗的「賣腎村」,一到村子門口就一排老人破口大罵:「你們來幹什麼?之前也有記者來採訪過,但他們什麼東西都沒帶給我們,什麼NGO也沒來!你們又來幹嘛?」當下彭光偉什麼都答不出,只能不斷說抱歉,「但是他提的問題是很沉重的問題。」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我之後要怎麼去回應自己的報導。也許其他人無感沒有關係啊,報導本來就是給有感覺的人,能做到多少就是多少。但是我自己在採訪回來能不能再做一些什麼事情,這就是我之後的人生功課。」他有感而發:「也許有一天有機會,我第二次再去的時候,可以帶更多不同的資源進去,我覺得這就是採訪的意義了:你採訪完結束之後,把資源帶進去,回饋給他。」
對於「是什麼讓他繼續下去?」這個問題,楊智強的答案十分人性。(特約記者陳洧農攝)
而對楊智強來說,讓他堅持下去的,便是多次往返當地後締結緣分的友人們。他以自己第一次去緬甸就認識的翻譯為例,因逃難來到泰緬邊境的友人,儘管沒有合法簽證,依然想讓已屆學齡的孩子進入有較好資源的泰國學校就讀;可惜沒申請成功,孩子只得空過一年。楊智強說,這在台灣是不可能發生的,然而這就是他們的現實。
每當楊智強在台灣遭遇挫折,不論是基金申請、或是合作提案遭拒,他都會想起身在異鄉的友人們,「我有什麼資格心灰意冷?他們在那個環境下都繼續生存,繼續活下去。」他說:「他們有時候會說,你來這邊幫助我們採訪報導很棒什麼的;但是,讓我繼續下去的很多原因,都是因為他們的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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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蔡宏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