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寫新聞界的浪漫主義者:何榮幸


胡安妤|卓新獎基金會研究企劃
「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是每個人談起何榮幸時,不約而同的形容。這評價的一致性,讓開放式問答頓時成為信度良好的問卷題目。
今年度(2024)新聞志業特殊貢獻獎,頒給《報導者》創辦人兼執行長何榮幸。卓新獎基金會訪問了在何榮幸新聞職涯各階段的工作夥伴及同志,來談談他們眼中的何榮幸到底多麼無可救藥、又是如何地浪漫?
「何榮幸就是灌籃高手裡頭的赤木剛憲,不見得身邊永遠有最好的隊友,可是他會堅持下去,做到他想要的。最後他也都能吸引到好的球員,跟他一起把球賽打好、打滿。」政大教授、華視總經理劉昌德,替何榮幸33年的記者境遇與純粹模樣,做了個生動且貼切的比喻。
帶著理想進入中時,蚊子館報導成經典
加入中國時報前,何榮幸在自由時報就是個「明星記者」。入職後,他也不負眾望地開出政策檢討第一槍:「文化館淪落為養蚊館」。這則報導讓是否淪為「蚊子館」成為時至今日媒體檢視公共場館建設的標準之一。
「榮幸很早就致力成為一位『作家型記者』,這不只要有過人的時勢觀察、宏觀洞悉、專業研究,更凸顯他對追求台灣社會的美好價值,永遠是位『熱血青年』」資深記者壹蘋新聞網地方中心主任凃建豐觀察道。
何榮幸入職中國時報的第一篇深度報導,即是探討蚊子館。
主導「中時調查採訪室」,展開「我的小革命」
2008年前後,中國時報開辦「調查採訪室」,何榮幸擔綱總策劃。「我們知道榮幸在新聞策劃上很有想法,就決定讓他帶領」曾任中國時報總編輯、現任監察委員的王美玉,惜才愛將地說。
擔任「調查採訪室」總策劃的日子裡,何榮幸釀造了「民國99、台灣久久」、「台灣關鍵字」以及「我的小革命」等或大或小的專題。其中,最能體現何榮幸的浪漫情懷的,莫過於「我的小革命」。
「他是很難得可以結合理念與行動,用溫柔態度進行很激烈又前進的抵抗或改革,這也像是『我的小革命』的價值」曾任中時電子報總編輯、現為天下雜誌顧問的黃哲斌說。
「我的小革命」是採訪那些社會上可能少人知聞,且勇於推動革新的行動者。專題述說他們的行動理念、行動迴響,以及行動指南。曾訪問開著麵包車「胖卡」、帶著新科技教給偏鄉小朋友的一群年輕人;也將「生態綠咖啡」揭櫫在大眾視線前,讓生態綠社會企業模式透過報導擴散。報導最後也集結成書,讓有志者能夠亦步亦趨。
「記者是改變社會的最直接的力量」王美玉說,這是那個年代的記者所持有的堅定信念。
調查採訪室是何榮幸於中時時期的重要發揮園地。
浪漫主義的終結,毅然離中時
中國時報對中生代新聞記者來說,曾是座多元、包容而充滿能動性的言論自由花園。
「我跟榮幸都經歷過中時報系易主的階段,當然也是抱有期待,希望能在報系財務比較健全的情況下,繼續實踐我們的媒體理念跟想法」黃哲斌說。
然而,隨著反媒體壟斷運動越演越烈,不少中國時報優秀記者紛紛出走,何榮幸也在2012年離開中時並發表了「北風與太陽」宣言。
「對社會而言,看到中時裡很重要的主管階層發表了『北風與太陽』宣言,也發揮了宣示性作用,包括專欄作者、外部單位都停止與中時合作。榮幸是用這個溫柔方式表達,這是他一以貫之的風格」黃哲斌說。
何榮幸的「北風與太陽」,在中時易主及反媒體壟斷事件中,達成宣示性作用。
是記者,同時是新聞理想實踐家
「熱情且理性,浪漫而務實」是劉昌德給何榮幸的澎湃評價。「何榮幸是一輩子堅持當記者的人」台大社科院副院長、新研所教授洪貞玲如是說。在大家眼中,他是滿是真性情、不懼於被貼上標籤的新聞理想實踐家。
1991年何榮幸成為初出茅廬的記者,在新聞環境還不夠自由且壓抑的年代,他便無畏地投入媒體改革運動。在「搶救自立行動」之後,成立「台灣新聞記者協會」,並擔任創會會長,將記者的專業捍衛以及勞動條件定位為關懷主軸。
「組織成立後,我觀察到,記協針對維護新聞自由、推動媒體公共化、保障記者工作權、促進合理工作環境相當有表現」凃建豐說。
記協其一行動是「編輯室公約」,該公約鼓勵資方與記者簽下協定,讓記者在組織中能享有新聞自主與新聞專業,並確保新聞產製的獨立與自主性。「這在當時是很前衛、創新的思考,那時才剛從解嚴到戒嚴,這群記者也開始觀照自己的權益,回頭看作為記者的專業自主權以及勞動權益」洪貞玲說。
媒體改革運動頭號份子:目擊者月刊、無線台公共化
《目擊者月刊》也同是那時代「一群傻瓜在做的不可思議」,中央廣播電台董事長賴秀如這樣形容。《目擊者月刊》登載新聞產業的陰暗面,像是針砭將手伸進編輯台的媒體老闆、批判時下的新聞亂象等。
「你講你的老闆或你的媒體是一件很傻的事,但當時目擊者做起來了,讓很多媒體主管在發刊時都得第一時間去看。那目擊者能夠發行,也總要有人跑印刷廠去印刷,記協的我們都是志工性質的,所以你就可以知道何榮幸沒有在休息」賴秀如說。
記協之外,何榮幸尚投入1995年的「黨政軍退出三台運動」。「發出這項運動的記者,就是與同業對著幹。我們推動這些事是為了理想,但這批記者包含榮幸,比起我們學生、學者來說更值得敬佩,因為他是拿自己工作的前景對著幹。」劉昌德說。
2000年初期的「無線電視民主化」運動,何榮幸也大力參與。當時訴求是台視、華視公共化,且希望台灣不只有一家公共電視。「榮幸是極為少數線上工作者,熱烈與激烈參與這項運動。這回應了媒體的存在意義:『媒體是為公共價值,而不是商業利益』,這也一直貫徹何榮幸,乃至於他現在做的報導者」同是媒體改革運動好手的劉昌德表示。
何榮幸在記者一職之外,尚透過各種形式達成新聞專業與記者勞動權益的追求。照片提供:何榮幸
「廢墟開出一朵花」 感召夥伴與大眾
報導者成立在2015年,前景未明,「我在3小時之內就被他說服了,因為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無可救藥在,他可以無視現實阻礙跟社會逆風,在那個時候創造了一個需要大家贊助、從草根長出來的媒體」報導者營運長李雪莉回憶道。
何榮幸的「無可救藥浪漫主義」魅力,他曾經的記協夥伴賴秀如也認同「何榮幸最厲害的一點是,他願意讓人一起往前走。你不會覺得他有私心或為自己搏版面。跟他同行,你會感到他跟你手牽手一起往前走,而不會覺得他遙遙領先」。
這種一點一滴務實往前進的魅力,讓報導者從當年只有4人贊助,到後來有了童子賢先生的3000萬資助,乃至於當前七千人的定期定額或不定期的小額資助。報導者在創辦9年間用一篇篇好報導、一篇篇扎扎實實地去說服社會大眾。
「他常常說『廢墟開出一朵花、亂世勤耕一畝田』,這個信念就滿能召喚、說服大家」李雪莉持平地說。
從捉襟見肘到影響力遠播
不過,「報導者的內容都是社會議題,這比起財經媒體是對個人有效益的,更難讓人付款」黃哲斌點出報導者募款的「先天困難」。
可以想見報導者的茁壯很不簡單,充滿內憂外患。在財源不穩定、也不曉得來日多長的獨立媒體工作,記者們還相當需要何榮幸作為定海神針,給予精神面的支持與安定。
在只獲零星贊助的昏暗草創期,李雪莉與兩位文字執行「血淚漁場」,那是報導者第一篇年度調查報導。由於執行時程已逾3個月,李雪莉曾焦慮佔用太多資源、深怕報導沒有影響力,「榮幸說:『你不要想太多,專注在你的報導就好』。他一直給我們安全感,就是以新聞為核心,不要去設太多框架」李雪莉說。
血淚漁場報導一出,非但解開遠洋漁工的商品化真相,也引發國際重視,讓案件重新步入司法調查。「這就是一個媒體的堅持,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方向、他很想了解背後原因,他的影響力就是司法重啟調查」王美玉說。
養護新聞價值的花園:簽訂團體協約
產生具影響力的報導,這在當前記者的就業環境其實相當虛幻。當今記者的工作實務,包括了太多每日即時新聞、被點閱數追著跑,乃至於社群資訊轉貼,記者實踐新聞價值的理想,很難不被消磨殆盡。
「我們想的是,能不能讓記者們專注,讓他們跳脫點閱率漩渦,能夠好好做新聞」李雪莉說。報導者走的是非營利模式,不靠商業廣告或政府補助,盡量達成理想與現實的貼合。
「我們9年來每一步都踏得很小心,總在想我們要如何存活下來,接著才去想我們能如何過得好一點」在報導者的每一天,李雪莉是兢兢業業的。
而為了不讓記者個人因新聞理想自我犧牲,何榮幸堅持在報導者進行「團體協約」。
曾共擬報導者團體協約的劉昌德指出「勞方版本出來之後,榮幸很認真回去計算,去了解這個成本我們是否有辦法負擔?去了解成本增加後,對勞工的好處與福利,以及我們對勞動權益的支持、能夠增加多少士氣?」。
「報導者展現了榮幸從年輕時代到兩鬢飛霜,他的理念與堅持,不管是勞工董事或團體協約,都是他從記協時代一直提倡的價值。所以當有一天,他成為經營者的時候,他願意去把價值理念給落實」黃哲斌觀察說。
作為組織重要營運夥伴,「我們是想要透過勞動保障,能讓大家感到安全與尊嚴,不只是耗盡大家的理想與熱情」李雪莉解釋。
何榮幸與報導者同仁簽訂團體協約。照片提供:何榮幸
何榮幸及報導者:學生、記者後輩的典範與嚮往之地
「台大新聞所新生入學口試時,我們通常問學生:『你想進哪間媒體工作?』,得到答案不外乎:天下、公視、報導者,以致於我們後來改問說:『你以後想進哪間媒體工作?除了報導者、天下、公視再說一個』」洪貞玲打趣地說。
對記者勞動權益與新聞專業的重視,以及對深度調查報導的耕耘,報導者成為傳播科系學生、新聞記者的理想之地其實不足為奇。但可貴的是在,何榮幸給予了年輕人合理的勞動報酬,也開闢了能享有新聞自主權、能展現敘事創新的基地。
「報導者的出現,讓人看到煽色腥之外的空間,也告訴我們記者與新聞的價值在哪裡。當我們看到報導者的報導,也能讓我們知道:為什麼我們需要媒體」劉昌德說。
「組織越大,他壓力與心理負擔應該也越大。我不確定他現在還能不能睡得好」賴秀如幽默地說。但至少「我們(報導者同仁)每天都睡得安穩,因為我們每天都很盡力了」李雪莉說。
據受訪者們的觀察,何榮幸是個再如何「壓力山大」,也能睡得好、維持運動與休閒嗜好的人,這樣自律的人格特質,或許也是使充滿理想性的何榮幸,能夠走得長遠的因素之一。
還能夠多好呢?何榮幸還會帶台灣新聞業走向何方?令人期待,可以確定的是「好在台灣有榮幸、好在台灣新聞媒體還有何榮幸可以繼續堅持下去」劉昌德這麼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