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裡的同行者,非虛構寫作背後的生態條件

2022 年 09 月 08 日 | 卓越新聞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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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洧農|特約記者採訪報導

所謂的生態也就是如此吧?讓一個好的問題能夠持續追問,讓願意提問的人能夠繼續提問。

~~甯卉

 

為什麼新生代的記者越來越想成為「作者」?非虛構寫作的薪火在台灣能否重燃?在「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的第一季作品發布會中,Matters Lab及「在場獎學金」發起人張潔平、《報導者》總編輯李雪莉、端傳媒國際組主編甯卉,以及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一同探討「時間裡的同行者,非虛構寫作背後的生態條件」。

不一樣的讀者與不一樣的記者

李雪莉認為,寫作一個議題,是要回應讀者的需求。因此《報導者》在故事的選題與形式上,都時時保持著回應讀者需求的意識。

那麼,《報導者》瞄準的是什麼樣的讀者?「我們自己定義的好讀者是:這群人有著相當的品味。」對李雪莉來說,品味意味著不庸俗、不扁平,不會用二元或簡化的方式看世界,有著理解這個複雜世界的渴望,最後,是對「人」有興趣,覺得思考是件有意思的事。

李雪莉表示,記者在書寫過程中經常會處理到龐大的知識和結構的問題,但故事的核心其實是人。因此她總是提醒記者,不要賣理論,要把讀者放在心裡

現在李雪莉面對許多二、三十歲的記者,發現他們跟以前的記者很不一樣。「他們很在乎自己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有沒有意義和價值?能不能做出差異性?抑或只是組織裡的螺絲釘?」

她說,自己那個年代的記者服從性較高,而新一代的記者,因為生長在相對平等、民主、去中心化的年代,因此有著較強的Author’s Intention(作者企圖)。「如果你把他當螺絲釘,只是把他拿去填補某個空隙,只是一個賺流量的記者,他沒有辦法存活太久,他對自己沒有尊嚴感,對這份工作與組織也不會有更多的認同。」

李雪莉(圖)表示,《報導者》對記者寫作的期許是,能夠寫到立體—讓讀者有印象,心中有畫面,甚至帶著洞見。(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李雪莉(圖)表示,《報導者》對記者寫作的期許是,能夠寫到立體—讓讀者有印象,心中有畫面,甚至帶著洞見。(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如何向「作者」的光譜靠近?

那麼,記者究竟能不能在新聞這個節奏朝生暮死的產業中,往「作者」的光譜更靠近一點,如果這個世代的記者是這麼自我期許的話?

李雪莉認為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要有清楚的守備範圍和領域,才會想要不斷關心,才會有想要追問的問題。第二是腳踏實地的田野和研究,因為議題不會憑空降臨,如果不在一個領域耕耘得夠久,不可能產生新的視角,更遑論是洞見。第三則是需要跨界的合作。而這是這個時代最辛苦的部分,因為不同領域的工作者有著不同的視角、思維,乃至語彙。

以報導者的〈血淚漁工〉為例,當李雪莉告訴網頁工程師,主視覺要呈現「唯美的憂傷」時,對方呆住了。「當你要做一個『作品』,它更像一個創作,有感性的層面也有理性的層面。」

李雪莉表示,有志向「作者」端靠近的記者們,必須要有堅強的心理素質,對批評抱持開放的態度,唯有如此,作品才會有好的成長;此外就是要有對議題和寫作的熱情,因為「專業和技藝都可以鍛鍊,可是熱情卻很難無中生有。」

就組織面來說,如果組織內部能夠有「願意給予回應」的文化,內部成員就能透過給予彼此作品回應的良好循環,成長得更快。而編輯的責任是協助記者催生出他的議題,因此作為一個總編輯不能太過從眾,「因為當你把時間都去追尋熱鬧的議題,很多重要的議題反而看不到。」

如叢林般WILD又豐富的生態

有多年國際報導經驗的甯卉表示,在歐洲與美國都經常舉辦International Journalism Festival(國際新聞節)這樣的活動,從出席其中的各類人士,可以看出歐美新聞產業生態的豐富與多樣性,例如研究媒體生態與商業模式的顧問、既有或新興的基金會代表、希望將慈善的力量導入媒體產業的慈善界人士。

還有為尋覓資源而來,各式各樣的小型媒體創始人,以及編輯、記者、提供記者法律或心理支援的機構代表。現場也會有學生、產品經理、傳統的出版業者,以及各式各樣的數據達人,討論著AI或是Web3.0是否會重新定義媒體。

這就是在國際媒體環境中生存的獨立記者會面臨的生態,「裡面有彼此扶持的部分,同時也是各有議程的叢林。」甯卉表示:「記者如今必然要成為自己的產品經理,看清楚現在的媒體生態環境,在裡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機會。」

跨境合作帶來的優勢

這樣的生態與獨立記者有什麼關係呢?甯卉說明,以提案為例,如果你是一個獨立記者,有想要做的題目,為了取得資源,你必須說服其他人讓你完成這個報導計畫。一般來說,新聞基金會會支持的是那些看起來有潛力,能夠很好地實施計畫,並產生影響力的申請;媒體則會接受符合機構編採標準,並與其議程相符的提案。「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項目,但已經涉及非常多不一樣的人,有著不一樣的需求。」

這時記者之間的跨境合作就會有許多好處,在各個不同階段都會產生不同的附加價值。比方說,在訂立計劃的階段,因為在不同位置上的記者能夠觸及的人和訊息都不一樣,所以能看到不同的資源,在研究階段更是如此。

甯卉(圖)表示,在與其他記者合作時,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的感覺非常好,但在具體項目中,並不總是能遇到對的人,就像談戀愛一樣。(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甯卉(圖)表示,在與其他記者合作時,遇到志同道合的人的感覺非常好,但在具體項目中,並不總是能遇到對的人,就像談戀愛一樣。(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跨境合作在採訪階段有非常重要的附加價值,「因為你不再是一個人來看事情,而是有不同的視角,這些視角碰撞之後,再重新產生一種能量或敘事方式,是很有意思的。」最後,在發表階段,由於文章得以用不同的語言面向不同的讀者群,因此能觸及的讀者與影響力也會有所不同。

「最重要的是這樣的合作是一個良性循環,你們每一次合作的過程當中可能都會遇到新的題目、新的人、新的想法、新的資源。」甯卉表示,自己的報導〈金山上的來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和當時合作的哥倫比亞獨立記者都因為這個題目獲益良多,「不只是發表出來,我們彼此都在這個題目上延續找到新的題目。」

闖蕩叢林的經驗反思

甯卉不忘提醒,在這個生態中,資源是不公平的。對於剛開始進入這個生態,想要觸及資源的記者而言,可能會希望能夠向資源傾斜,向更主流、更有潛力的敘事傾斜,「而你在那個傾斜的過程中,作為記者或編輯,會不會有trade off?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反思的點。」

剛進入這個生態的記者,或許會被各式各樣關於這個行業的討論給壓倒了,但甯卉鼓勵道:「叢林本身不會定義你是什麼樣的動物。你是什麼樣的動物,你想要什麼、要怎麼生存,還是我們自己的agency(能動性)。」

甯卉表示,從事新聞工作有個讓她覺得很安心的地方,那就是:優質的內容,新鮮的視角,踏實的田野調查永遠是被需要的。「這個感覺很好,不是所有的行業都會讓你有一種被需要的感覺的。」而在這個前提之下,那些開放、透明、平等、公平的合作,會讓整個過程變成一個非常愉悅的事情。

非虛構寫作在台灣

莊瑞琳指出,台灣的非虛構寫作發展一直斷斷續續,大概以10年為一個循環。第一次循環大約出現在戒嚴前後,當時社會面臨各種轉型,因此許多人投入社會觀察跟寫作,《人間雜誌》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莊瑞琳(右)表示,「非虛構」是一種具有跨領域能力的書寫。(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莊瑞琳(右)表示,「非虛構」是一種具有跨領域能力的書寫。(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在台灣,由於非虛構寫作發展的歷史太短,而且傳統經常中斷,因此對於非虛構的評審標準或是寫作者的範例都缺乏專業化的建構,經常把不同光譜的書例如傳記、歷史、社會議題、科普等全都放在非虛構的類別中,並不細緻。反觀美國,在普立茲獎當中,關於「非虛構」的獎項設立得非常細,傳記、歷史、報導都是不同項目的獎項

她說,最近10年來,台灣文學獎的「金典獎」開始意識到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性,因此打破文類,在台灣文學金典獎的評審標準裡面,將文學跟非文學放在一起,希望能選出具有文學質地的非虛構作品,亦即以書寫的品質來看待非虛構作品

為什麼在台灣近10年來,「非虛構」突然又變得重要?根據莊瑞琳的觀察,十幾年前台灣的出版市場中,文學非常強勢,經常有銷售百萬冊的暢銷書,非虛構作品卻鮮少有這樣的強度。這幾年來文學的閱讀開始衰弱,加上人們對新聞媒體的信任度下降,引發了新的契機,人們開始需要一種新的文本、新的報導形式

為什麼要讓故事發聲?

莊瑞琳認為,凡是具有世界性影響力的非虛構作品,都呈現鮮明的世界觀。她說,出版就像是「安靜的社會運動」,是作者或記者跟出版社的結合,其威力近似於社會運動,而且可大可久。「我們要回應這個時代,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想要寫作?他們想講什麼?這種書寫的探索跟慾望代表怎樣的社會或市場條件?這些都是我們看待非虛構作品時需要思考的。」

張潔平(左一)笑說,開始設計「在場」獎學金的運作機制之後,才發現發錢比賺錢還難。(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張潔平(左一)笑說,開始設計「在場」獎學金的運作機制之後,才發現發錢比賺錢還難。(特約記者陳洧農擷圖)

張潔平認為「安靜的社會運動」是一個很精準的描述,「對我們所有人來說,為什麼一定要讓這個故事發聲?因為只有讓故事發聲,一個故事才有機會捲動成一個議題,一個議題才有機會進入到社會運動或是遊說等政治場域,才有機會進入到歷史的場域,才有機會帶來改變。」

曾有記者與編輯經歷的張潔平表示,不論在新聞工作或是非虛構寫作的工作現場,都能看到許多值得被講出來,但依然處於無聲狀態的故事,令她感到惋惜。「因為你看到這麼多有價值的故事,沒有資源被講出口,但它被講出口之後你又能看到它給這個世界帶來改變的潛力。」她期許未來能有更多有心人一起投入,使這個生態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