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在溫哥華家中,我為幾個鐘頭前叔明從台北打來的電話而心潮起伏,內心一直不能平靜。
在一個多小時的通話中,他心氣虛弱,不斷為女兒小凡出國深造的事操慮不已,也為報社所面臨的變局感嘆再三。消沉的口氣,令我心驚。
稍後,我突然接到他女兒小凡從台北打來的電話,她說,「爸爸走了,他往生了!」我登時如五雷轟頂,久久無法接受,叔明竟然就此離開人間。現在回想起來,幾個小時前他打來的那通電話,竟是天人永隔前的訣別。
狂熱的新聞人
叔明與我締交始於三十年前。那時我在台中辦學,叔明甫進中國時報才幾個月,即被派為報社駐省府特派員。
當時中央政府仍在老法統及戒嚴的體制下,省政府卻因為地方自治的實施多年,而成了觀察台灣主體意識及民主政治發展的重要指標,省府新聞也向為各家報紙的兵家必爭之地,重要性不言可喻。
叔明出任省府特派員時,年方廿八歲,其所以被中時余紀老不次擢拔,寄予重命,我相信,在在與他渾身散發著實事求是的耿直個性,以及對新聞事業的極度熱情,有著密切的關係。
民國79年秋天,叔明調回中國時報擔任政經新聞中心主任已有一段時日,日月潭突然發生外商公司員工集體遊湖翻船事件,震驚全台。他立即從台北打來十萬火急的動員電話,也要我盡一切努力試著去取得翻船事件的死亡者名單。
當時,我與家人正在日月潭渡假,只見各家媒體競逐這份名單而一無所獲。原因也是遇難員工投宿的這家旅館,遇事驚恐,拙於應對媒體。就在紛亂之際,我意外地發現,這家旅館的會計是我過去的學生,這層關係讓我搶先地取得溺水死亡者名單,並立即以電話口述方式報給叔明。
他在收到名單的當晚,又星夜從台北兼程趕到日月潭,馬不停蹄地進行追蹤採訪。叔明是狂熱的新聞工作者,一天廿四小時地生活在新聞的發展中,並且樂此不疲。
中時的「忠臣藏」
叔明的一生,從踏出台大法學院校門之後,所有的際遇,包括他的身體與婚姻,都與中國時報的發展息息相關,兩者可謂同舟一命,共其起伏。想要搜尋他的生平事蹟,首要的關鍵詞就是「中國時報」。
他在廿八歲時就已經是中國時報的超級方面大員,這也許是他一生最風光的時刻。但是在往後的歲月,作為中時集團的肱骨之士,高風亮節的行事風格,贏得了政壇上各黨各派人士,以及社會上各路人馬的交相推崇。他的成就,來自對中國時報永不止息的奉獻。
這位中時的「忠臣藏」,最近幾年目睹國內報業板塊的的慘然推擠,以及自家報社所遭遇的為難窘境,他內心的感懷與落寞,恐怕已不是在表面上放歌縱酒所能掩飾。
叔明對新聞工作長年焚膏繼晷的付出,造成健康過度的折損。民國93年,叔明動過換肝手術後,身體更是孱弱不堪,心情也愈發孤寂。每次我從溫哥華來台北與他聚首,相顧唏噓之餘,他的話題總不離對中國時報發展的關懷與憂心。這份忠藎與執著,常使我想起也是新聞記者出身,卻為蔣公鞠躬盡瘁的陳布雷。
陳布雷與蔣家,叔明與余家,也許不可盡可比擬,但同樣令人感動的是,長者在事業體中推心置腹地提攜、培植後進;後輩竭盡智慮、鞠躬盡瘁地奉獻給長者的事業體,直至油盡燈枯這種史詩般的人倫故事,不論在任何時代,都是撼人心弦的。
「嬰兒中酒」般的知己
五十六歲英年早逝的叔明,像火鳳凰般獻身報業的熱情,固然令我心儀,但我與他之所以能結為莫逆、情逾手足,還是他那份赤子般的直率與純真,深深吸引了我。曾國藩有「且學嬰兒中酒時」的詩句,正是叔明可愛個性的鮮活寫照。
叔明與我有通家之好,兩家時常結伴出遊,足跡與笑聲遍及美、亞各地,也留下無數甜蜜又惆悵的回憶。在旅途上,我家的兒子和女兒,把貌似「嬰兒中酒」的叔明叔叔,視為最受愛戴的大哥哥一般,沒大沒小的玩在一起。
提起出國旅行,1985年我們兩家人的日本筑波萬國博覽會之旅,格外令我難以忘懷。
當我們踏入筑波萬國博覽會的中國館,我在貴賓室看到一方質地極其精美的印材,壽山石仿古代玉璽形式,周身刻有仙女、漁舟之類藻飾,散發出一股瑩潤蘊藉的風韻,令我愛不釋手。它原是一份預備送給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到訪時的禮物,由於陰錯陽差而未能送出。館方見我殷勤詢問,便表示可以出售,但價格不菲,由於我身上的錢不足以支付,只好萬分頹喪地默爾作罷。
從筑波回到投宿的東京,叔明看出我對那塊石頭念念不忘的失落神情,當下就主張結束這趟旅程,把兩家剩下的所有現款都湊出來,次日回筑波把它買下,然後立即打道回台。
第二天,我與叔明再度踏進中國館,買下那方印材,並請大陸篆刻大師熊伯齊先生現場奏刀,看他在印材上刻下「山高無坦途」五個篆字,並落了邊款。
我興奮的捧著那方壽山石印章,在叔明滿口「太難得」、「太值得」、「真不需此行」的讚嘆聲中,兩家就此結束了這趟日本之旅。
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快意行事的往事時,對叔明的爽朗豁達與聰慧解人,忍不住要擲筆三嘆。
更結來生未了因
十年前我舉家從台中移居溫哥華。兩地的懸隔,反而激起了彼此更多的關切與珍惜之情。
記得與他最後一次的促膝談心,是在今年農曆大年初二,他帶著女兒小凡到溫哥華來,不巧碰上我臥病在床,他父女倆陪我在家中盤桓了八天,才返回台灣。
這八天,他一再勸我作回台灣長住的打算,又再三敦促我刮去臉上的絡腮鬍,並且把頭髮染黑,一副「相期毋負平生」的神情,似乎期望我,與他一起在台灣開創新的人生。
我們全家依依不捨地送他到溫哥華機場,兩人相擁話別,送他登上回台灣的班機。當時我怎麼也想不到,這竟是一趟最後的送別。
叔明回台後不久,突然來電話說,他在淡水紅樹林為自己訂下一間預售的公寓,並且越俎代庖地替我也訂了一間。叔明又說,這兩間公寓在同一棟大廈內,相隔只有一個樓層,這樣才方便我們兩家日後朝夕共處並彼此照顧。聽完他的話,我感動得久久不知如何接腔。
當我接到叔明過世的電話後,含著眼淚把臉上的鬍子清理乾淨,又把頭髮染黑,就匆匆回台祭弔叔明,我在他的靈前馨香祝禱,願卸下人世勞苦重擔的他,在天國永遠安息。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這是蘇東坡送別其弟的詩句。叔明與我,作為情逾手足的莫逆之交,回首這卅年來的浮光掠影,我們都有太多的未了心願,等待在來生一起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