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徐懷謙的雜文十分高興。他的文章有事實、有根據、有分析、有理論、有觀點、有文采,的確是優秀的雜文。——季羨林
人民日報副刊主編徐懷謙,23日因長期罹患重度憂鬱症,在北京住所墜樓自殺,我與徐懷謙雖不認識,但身為兩岸三地媒體人,對中國媒體人的境遇關切至極。心疼,這樣的年輕人,44歲,是身心最成熟,又還有無限精力,可為媒體衝刺。心酸,他七十歲的爸爸從山東高密趕來,白髮人送黑髮人,頻頻擦淚說兒子是高密之光。我更心憂,也心急,中國媒體何時能給工作者,一個報酬與付出相等,一個講真話,講實話,充滿成就感的職業場域。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徐懷謙都是傑出人才,農家出身,能夠畢業於北大中文系已屬不易,在一流媒體工作,更屬不易,出了幾本散文集,連國學大師季羨林都稱讚,「讀徐懷謙的雜文十分高興。他的文章有事實、有根據、有分析、有理論、有觀點、有文采,的確是優秀的雜文」,最近更被推薦為出版行業領軍人才。正值大好前程,卻跳樓自殺,令人不勝唏噓。新浪微博裡更是充滿悼念之詞,希望他一路走好。
雖然徐懷謙患重度憂鬱症而跳樓,但他身處中國傳媒界特殊生態,對他的病情只有害而無助益。他曾經說過自己的痛苦是:敢想不敢說,敢說不敢寫,敢寫無處發。經歷過八九民運的他也有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落寞感,「有人說,這是一個平庸的時代,一個物質的時代,一個愚樂的時代,一個缺乏大師的時代,可是,我們不能把什麼過錯都推給時代。一個人左右不了時代,卻可以左右自己的臉——它可以不漂亮,卻不可以沒內容;它可以很醜,卻不可以沒有個性,」他在一篇雜文「酷的臉」寫道。
他甚至在《以死作證》中寫道:「死是一個沉重的字眼,然而在中國,在很 多情況下,不死不足以引起社會重視,不死不足以促進事情的妥善解決。」似乎在預言自己命運,讀來不寒而慄。
他的落寞,焦慮,疲憊,其實也是很多媒體工作者的縮影。隨著中國權力交接,媒體管制越來越嚴,幾位敢言,有作為的報社領導人都被調職,廣州《新快報》只因轉載一篇刊登中央政治局委員知青生涯的文章,總編輯被調職,上海《東方早報》也因為發表批評「國進民退」政策,認為不能讓公權力獲得大量壟斷權、大量稀缺資源的掌控權,社長陸炎被免職,同時副主編孫鑒被停職。
四年前剛去大陸教書時,台灣報紙除自由時報,蘋果日報被封鎖外,其餘都可順利瀏覽,今年春天回學校後,聯合報,中國時報,旺報全都看不了,本以為是兩會期間(三月18日閉幕),但是兩會結束後,還是空白一片,後來又說等薄熙來事件結束,現在說法是十八大後,又說可能要等到新領導人站穩腳步後,還不知會封鎖到何時,開放之路遙遙無期。
中國政府的媒體管制,手段也越來越精巧,不再如以前只能停刊,沒收(猶如台灣當初的警總)。他可以只停網絡版,例如一家財經媒體,四月時一直在追中央散出寬鬆政策的新聞,(以台灣來講,應是好事,表示政府關懷經濟),這家媒體主管機關,認為這種報導對政府要調控房價及物價不利。就處罰這家一個月不能更新網站。他也可以命令你一段時間內,某些版面不能出,例如《新快報》因為刊登中央大員的知青歲月,被勒令撤銷評論、國際、國內等版面。著名的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版,文章可以刊登,但是讀者看不到最精彩的讀者評論,讀者和作者都少了一半的樂趣。
這表示,媒體工作及領導人員必須繃緊神經,因為你不知道底線在哪裡,必須細細衡量刊登尺度,增加更多工作壓力。
其實,很多中國記者都患有憂鬱症或嚴重焦慮症,揭發洛陽性奴案的南都深度調查記者紀許光,每次出差,必帶一個大皮箱,裡面都是調理焦慮症的中藥,他對住宿沒有挑剔,但是唯一的要求是有個小爐子,他可以熬藥吃。
曾經寫過一連串乞兒故事的南都記者占才強說,政府與市場雙重壓力,讓記者很難維持尊嚴。例如他身為資深記者,如果文章得罪了廣告大戶,還得出面與向這家廠商道歉,當劉曉波得到諾貝爾和平獎那天下午,占才強把車停在路邊,流了淚,又再流淚,兩小時後心情才恢復,因為劉曉波是這些人的精神代表,與他們同受委屈, 「中國記者,中國知識分子太委屈了。」他曾經在我們學校的演講裡,談及此,仍止不住淚水。流下滾燙熱淚。
中國記者行業,如同它身處的轉型中的大國,帶給漩渦中的記者,喜怒哀樂齊鳴,歡樂與淚水交織,如冷暖色調互生。被譽為當今中國調查記者第一人的王克勤如此評價自己的行業,「對事實負責,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 但在當代,這份堅持越來越難,個人因素,媒體因素,時代因素,理想的光芒照不透現實的迷霧。
中國對準新聞記者更屬殘酷。每年暑假,新聞學院上屆畢業生回學校,與我聊天,讓我很驚訝這裡媒體對待年輕人的態度。一家全中國國知名的大媒體,任用大學畢業生做實習記者,動輒半年到一年,沒有薪水,也不簽約,不告訴你到底有沒有錄用,只做免費員工。有位同學攝影優秀,在一家媒體實習一年,仍然無消息是否能錄用,直到有個冬天,他拍了一張驚動全國的雪災照片,得到全國性攝影獎,這家媒體才與他簽約,當上正式攝影。
在台灣,凡是進媒體,大多有三個月試用期,期間薪水打八折,三個月後這些媒體一定要做出決定,是否錄用。從沒聽說可以僱傭應屆畢業生做免費勞工一年或兩年。在台灣,這樣的媒體,早就有很多公益團體大舉韃伐,競爭媒體相繼跟蹤,政府來調查是否有剝削勞工之嫌。
讓我難過的是,如此媒體高舉公平正義大旗,揭發貪官汙吏,推動進步思想,身為社會模範,對社會應有龐大啟發作用,但對待準記者時,卻用另一套標準,任由市場規則,叢林法則運作,能夠剝削就盡量剝削。
我每次在開學第一課,往往和學生談「To Be or Not to Be」(取自莎士比亞作品馬克白,引申為要做記者還是不做記者)。聽到,讀到,接觸到如此多中國新聞記者憂傷的心靈,很多次都想講「算了,Not to Be」自己順性發展。但是我依然力勸他們「To Be」,鼓勵他們應該踏入新聞界,爭取說真話的權利,爭取公平待遇(至少是社會中產階級),畢竟中國太需要好記者了。
本文部分文章將刊載在2012-08-26《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