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台省增額監委在連續延選兩年後,終於1980 年12 月27 日舉行,省議會應選出十二席。此時省議員由於各種因素,已由剛成立時之七十七席,減為七十二席。而依照比例,即每人僅能投一票的制度下,每位候選人只要拿到6 票,就是穩當選,如果只拿5票,則在當選邊緣,較大可能的狀況,是會有數位5 票候選人抽籤,各憑運氣。如果只拿4 票,那就應是名落孫山。(女性保障名額一席除外)。由於監委延選兩年,省議會局面已大大不同,綠營議員只剩11 席,且分成兩陣營。當時我曾於《中時》報導,把民進黨省議員區分為「現實派」和「理想派」。前者由黨外資深議員蔡介雄領軍,號召「南北雙嬌」(即桃園縣黃玉嬌、雲林縣蘇洪月嬌),嘉義縣林樂善等4人為基本盤;進而再對台北縣陳金德、省議會「金童玉女」苗栗縣傅文政和高雄市趙絧秀娃夫婦,以及台中市何春木、基隆市周滄淵等位,進行強力拉票,所支持對象為曾在省建設廳服務擔任股長的周哲宇。此人名不見經傳,不要說在「黨外」陣容,就是在台灣政壇上也是沒沒無聞,不知道是從那裡「蹦」出來的。但他挾豐沛的資金參選,且盤勢穩定,相當令人訝異。國民黨對周哲宇並不「排斥」,反而希望綠營議員多多投票給他,原則上國民黨強烈要求只要不選給尤清就好。

「黨外」的另外一派,是所謂「理想派」,傾向以民主理念參選,由獲黨外主流派認同的留德法學博士尤清代表出馬。此時的國民黨仍是如前述所形容的「眼睛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心態,於是傾全力要封殺尤清,尤清因此陷入苦戰,有十一席的「黨外」政團,居然沒有辦法湊到6 票,「保送」尤清上壘,以拿下「黨外」史上的監委「第一席」,實在是奇也怪哉!

當時的國民黨,為了封殺尤清,用盡一切資源和方法。例如稍早高雄黑派掌門人余登發涉入所謂「知匪不報」陷阱而身陷囹圄,長子余瑞言(即資深省議員余陳月瑛之夫)狀況亦類似。終於引發台灣二二八事件以後,台灣首次示威遊行,是為「橋頭事件」[10]。余登發父子被羈押及服刑時,健康狀況不好,很可能命喪監獄中。經當省議員余陳月瑛(余登發的長媳)多方奔走,國民黨後來給予「保外就醫」。據悉,當時的省主席林洋港在余老保外就醫的過程中,有相當程度的「協助」,因此在監委選舉時,林洋港就向余陳月瑛「討人情」。林洋港不是要余陳月瑛投票給國民黨籍候選人,而是要她「不要支持尤清」就好。這使余陳陷入天人交戰,因為當時尤清是黨外清流的代表,少了她這一票,尤清可能只剩4 票,鐵定落選。但如果堅持投給尤清,欠林洋港的「人情債」要怎麼還?

另外,台中市的何春木是黨外陣容中的老將,當時也面臨「孫中山」的莫大壓力。據悉,在監委投票前夕,還有同是黨外省議員的親人,在三更半」到台中市何公館強力遊說開條件: 「基本盤一千箍,還可外加」;而夫婦加起來有2 票的傅文政、趙絧秀娃夫婦,當時也是被強力拉票的對象。基隆市的周滄淵,和原為國民黨、後來退黨自行參選省議員的屏東縣邱連輝,也都不例外。一時間,套用黃俊雄金光布袋戲的知名開場白,當次的選舉真是: 「金光閃閃、瑞氣萬條」。直到投票前夕,絕大多數的省議員,為避免隔天上午的交通出狀況,所以都先進駐省議員會館。當晚月黑風高,省議會園區也彌漫著一股詭譎的迷霧氛圍。

12 月27 日投票當天,選舉投票時間訂於上午11 時30 分截止,除黃玉嬌外,所有省議員皆按唱名順序領票、投票。投票時間截止前,黃玉嬌才由議員會館姍姍來遲。當她領票蓋章投入票匭那一刻,座位在記者席前面的余陳月瑛議員,臉色突然變得一陣慘白。我問她何以如此?沒想到她竟然說:「黃玉嬌那一票沒有了,尤清不是落選,就是要參加抽籤。」一句話說得泫然欲泣,我再問她為何以知道黃玉嬌那一票沒有了?她說: 「我看她投完票的表情就知道」。我聞之默然,心中暗忖,余陳不愧為政治「老江湖」。

接著的唱票、開票過程,一票票都唱得扣人心弦。每當有候選人得票達到6 票時(即是穩當選),席間就會響起祝賀掌聲。如得票已有5 票的,則都緊張的希望能「再來一票」,以穩當躋身柏台。但整個開票過程中,卻有兩位候選人得到7 票,此多出穩當選票一票的情形,當然引來嘩然驚呼。因為每人只能投一票,有人多一票,就表示有人會少一票。隨著票箱的票愈開愈少,除了幾位國民黨籍議員獲得6 票之外,以及婦女保障名額郭吳合巧議員的3 票,算是已鐵定當選之外,當時的聯邦集團負責人林榮三,以及同是台北縣出身、三重客運負責人李炳盛省議員,都得到7 票,令場內外許多人都不禁傻眼,直呼兩位候選人真是「有夠力」。但此兩人多出的一票會不會影響到誰(誰會因為票數不足而落選)?還得等到最後才會明朗。

開票越到後頭,情勢越緊張。計票板上有好幾位得票5 票的候選人,眼見票數即將開完,不免陷入極度的忐忑不安,但幾乎所有人都忽略了計票表上還有位男性候選人得票數是4 票,那就是由國民黨提名、曾擔任桃園縣長及省民政廳長的翁鈐[11]。根據過去國民黨都會嚴格配票的經驗,大家總以為他至少還有一票可以開出來,果真如此,將會有好幾個人都是5 票同票,最後須賴抽籤分勝負。此時代表「黨外」的尤清,也已經獲得5 票,讓他的支持者稍稍舒了一口氣。因為得了5 票,好歹有機會參加抽籤,所以還不算「絕望」。票開到此階段,除了得6 票及以上者已告當選,其他人可說一顆心已浮到喉嚨,幾乎快要跳出來了。就在此一緊張無比的時刻,負責開票的工作人員把票匭口往下一翻,讓大家看清楚裡面已空空如也,也就是開票已經結束。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短暫約十秒, 「黨外」陣營突然歡聲雷動,原來是國民黨籍翁鈐只得4 票,宣告落選。所以其他幾位得5 票之男性候選人,都因此而可以直接當選,不必再參加抽籤,尤清因此而順利當選為第一位「黨外」監委(本身也是省議員的郭吳合巧,雖只得3 票,但因婦女保障名額保障,因而當選)。此結果實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尤其負責輔選的省黨部幹部更是氣急敗壞,當天下午立即檢討此項大意失荊州(讓尤清當選監委)的原因,並報告上級「追究責任」。

值得特別一提的是,當開票結束確定尤清當選那一剎那,站在記者席前「觀戰」的余陳月瑛,先前是緊張得冷汗直流。及至開票結束,翁鈐只獲4票落選,間接助尤清得5 票不必抽籤直接當選。余陳突然轉身握住我的雙手,竟開始低聲飲泣起來。當下我雖有點尷尬、手足無措,但深知這是她在承受極大壓力之下,卻仍然堅持投給尤清,在機會不大情況下,終於選出台灣史上第一位「黨外」監察委員之後,喜極而泣的淚水。

此次監委選舉結果,國民黨當選10 席,其他兩席是「無黨籍」周哲宇、「黨外」尤清。國民黨仍是大贏家,然層峰還是大怒,以致於次屆省議員選舉時,以黨紀追究跑票者(呈現在對其提名競選連任與否)。因此,在第七屆省議會選舉中,出現有數位國民黨籍議員,不知什麼原因未被提名,但卻又允許參選之怪事(祭出黨紀,是要保住黨部的面子。但在政治現實上,又無法不顧慮現任省議員的參選「實力」,才會出現這種名實不符的怪現象)。不過,筆者知道其中有位中部選出的女省議員,剛開始票被配給某位實力較薄的國民黨籍候選人, 「公訂」價碼一百箍,她始終不動聲色,但在投票前一日,卻突然要求該候選人必須要「加碼」為三百箍,否則「票投不下去」。由於事出倉促,該候選人只好連」「搬救兵」。事後再向省黨部大告其狀,謂該女議員「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行徑可惡至極。結果該位女議員在下一屆省議員選舉時,失去婦女保障名額的提名,執意參選卻告落選。其他未提名之國民黨籍省議員,在第七屆大部分連任,只有2 人馬失前蹄。

上述開票結果,當然引起事後的議論紛紛。大家心中疑問包括:尤清的當選究竟是由那5 位議員「免費」支持的?台北縣籍候選人林榮三和李炳盛為何得7 票之多?翁鈐為何只得到4 票?周哲宇的5 票是那裡來?還有,有一位女性候選人名為「林蔡清美」,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連她也得到萬金難求的一票?[12]。另外,本身是黨外陣容的台北縣陳金德議員也得到一票?[13]即使結果已經揭曉,但整個監委選舉過程,卻還是有許多謎團未解。綜合各方線索分析,「真相」大致如下:依國民黨黨部規劃,國民黨籍議員和可「支援」的無黨籍議員,加總起來為60 票,國民黨提名監委候選人共11 人(含原由已升格之高雄市選出的黨友、原省議員施鐘吧向),10 位男性候選人,每位的「基本配票」為5 票,女性候選人因無強有力對手,故只配3 票。其餘約有7 票,開放給黨籍候選人各自爭取,但只能爭取1 票,不得超過,以免影響其他同志當選機會。

依照此「配票」計畫,每位男性黨籍候選人均有5 票「基本票」,已先立於不敗之地,如再爭取到另1 票,6 票就鐵定當選。如只拿到基本票5 票,至少還會有抽籤的機會。若黨候選人能向「黨外」(綠營)拿票,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不會影響「配票」基本盤)。可是規劃如此,要完全確實執行並不容易。另一方面,為了不讓尤清當選,國民黨還必須窮盡方法,將原本預定要投給尤清的5 票,至少挖走1 票。這一票不論投給誰或投廢票,則國民黨黨提名的11人就都能當選(共12 位監委名額)。對於這「關鍵一票」,事後傳出有人向「關鍵人士」開價到二千萬的天價,雖未成功,但已夠駭人聽聞。更聽說有「大咖」省議員在拉票過程中,連恐嚇要「殺人」的話都說出口,更令人匪夷所思。

前述幾個疑點,較容易解答的,就是「無黨籍」候選人周哲宇所獲5票,除了「黨外議長」蔡介雄領軍支持之外,尚有蘇洪月嬌、林樂善和趙絧秀娃,以及另外「來路不明」的一票。而「黨外」有史以來唯一和空前絕後的一席票選監委尤清,則是由高雄縣余陳月瑛、屏東縣邱連輝、台中市何春木、基隆市周滄淵和苗栗縣傅文政「免費相送」支持,共獲5 票而當選。事後,尤清製作木匾敬贈給上述5 位省議員,感謝他們捨萬金誘惑,願意「免費」義助的節操。而傅文政、趙絧秀娃夫婦,一人投尤清,另一人投周哲宇,兩人也都當選。我後來在報紙特稿中,調侃他倆為「理想」和「現實」的結合,居然達到了最「完美」的結果。

國民黨方面,原先以為是單純的二人「跑票」。但再經深入分析,才發現其中竟出現一個複雜的「巧連環」。那就是黨候選人「實力」(金額)有厚薄,厚者多至八百箍,薄者區區一百箍,差距甚大。而當時監委選舉採單一圈選,意即省議員每人手中只有一票,有的被分派給實力較雄厚者,當然喜上眉梢,若是分配給實力較薄弱者,不免心生不滿或不平。但基於黨的威權領導和其他人情因素,也不好明白表示,於是有此「巧連環」的出現,牽涉在內的國民黨籍省議員有四、五人之多。而非外表所看出來的,只有二人「跑票」。所謂「巧連環」,指的是一種「人往高處爬」的原理。其發動者,是某兩位被分派要圈選翁鈐的議員,但翁的「禮數」實在「寒酸」,此兩位省議員不便作聲,剛好遇到實力雄厚者來拉票,二話不說即允諾,但也不能因而失信於翁鈐,也怕違反黨紀,於是就撥出較原來「禮數」所多出來的一部分,拉另一位也同樣是對(與他所分配的不是同一位)候選人「禮數」不滿者的那一票,來補他跑票的空缺。第二人亦依法泡製,形成一個連環式(最後回到原點)的影響。到最後,曾任桃園縣長和主管選舉的省民政廳長翁鈐,就如此這般地得4 票而落選。而當年負責輔選翁鈐的人,就是第四屆當省議員起家、當過桃園縣長的吳伯雄,吳時任黨中央秘書室主任。投票前夕,吳與翁還和至少6 位「支持者」在台中市的某「娛樂場所」,觥籌交錯至深更半」,誰知時隔不到12 小時,票開出來卻只有4 票?此輔選監委之役的失敗,一定是「伯公」從政數十年所遇椎心之痛。事後也有人為此調侃吳伯公,會不會投票前一晚,把支持者灌酒灌得太多,以致於隔天早上宿醉未醒,投錯了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