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專欄由資深新聞前輩呂一銘先生針對其過往新聞經歷和見聞,進行一系列撰文,部分回憶性文章較長,因此採取分次刊登,如同連載小說概念進行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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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說些早年的新聞採訪背景,或許有助今天的讀者了解,不致產生誤解。何以過去採訪顧忌層面太多,往往讓記者礙手礙腳,甚至撰寫報導都比較四平八穩?主要是當時的時代環境使然,確實不易暢所欲言。例如在1988年前,臺灣尚屬戒嚴時期,海峽兩岸仍是軍事對峙的嚴峻局面(中華民國遷台後,1954年與美國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於1979年年底與美國斷交後一年終止),枕戈待旦,黨國威權當道,形格勢禁,根本談不上什麼新聞或言論自由,政治是禁忌,則無庸贅言。

 

  所以當年所謂主流媒體的五大報(聯合報、中國時報、臺灣新生報、中央日報、中華日報),另有三家晚報(大華晚報、民族晚報、自立晚報)跑黨政、國防外交新聞,幾乎是「作文比賽」(僅聯合報、中時尚稱「敢言」,自立則以「無黨無派」挑戰當道,時仆時起),新聞泰半是由官方「餵食」(言論部分尚有民主鬥士,前仆後繼,努力不懈),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等為主,主觀建構編寫較多,能客觀平實處理並不容易(若視為終南捷徑,則另當別論),視傳播媒體為「文宣」工具,有如官方的「扈從」。

 

  獨家也者,頂多比同業早一點或不同型態報導,或是替官方作政策性的試放「空氣球」,或測試「民意水溫」等,不一而足。而跑國會(立法院、監察院、國民大會)者,因朝野民代尚有不同黨派關係,或稍有侷限式的揮灑空間(泰半藉民代、學者借題發揮),至於其他如經濟、科技、文教、司法(偏重社會新聞)等採訪路線,看來或許束縛不多,但蔣經國強人執政時期,若涉及「絕對機密」或「極機密」者,不只涉及官員遭殃或媒體高層或老闆遭到警告(我早年在聯合報頭版頭題獨家報導諸多涉及國防科技的「國家重大科技發展計畫」,或「臺灣研製小型原子彈」等皆有類此的遭遇,此是後話,改日再談),還會使媒體產生「寒蟬效應」(當時尚有「白色恐怖」魅影幢幢)。不過,舉凡醫藥衛生、經濟民生、文教之類者,官員和學者均樂談,還願透露或解說分析,但只要遇上比較「機密」者,不論是經濟民生、教育政策,或與人事異動有關者,個個噤若寒蟬,就是怕麻煩上身,資深記者還得作「心靈輔導」,循循善誘,才能得到較好又安全的獨家新聞,然要如何「安全上壘」,可說是當時獨家採訪的眉角,記者「各有巧妙不同」,也只能盡在不言中,盡信書不如無書了。

 

  今年初,新北市長朱立倫選上國民黨主席後,他是否參選2016年的總統,就傳聞不斷,而他嘗批評媒體是「創造性」的報導,讓人啼笑皆非,卻也勾起我半世紀前當記者的一項重要回憶,也就是在四十多年前和時任行政院政務委員的李登輝先生(之前,在他任職農復會技正、組長即熟識),有了堪稱「空前絕後的合作」,並作了一連串的獨家報導(自1974年即民國63年,2月4日至3月6日,為便利撰文及閱讀起見,改用西元),肇致「台北農產運銷公司」、「軍公教福利中心」的誕生。

 

戒嚴時期的所謂獨家

  箇中採訪過程堪稱「驚心動魄」,有如「瓦倫達」走鋼索。主要是此則新聞為政府政策未成形前的東西,並沒有具體內容,亦無法靠單一的「深喉嚨」提供(除李政委外,尚有部分人士協助),跟美國1970年代(1972年6月)發生震驚世界的「水門案」不同,當時的華盛頓郵報記者鮑勃�伍德沃德(Bob Woodward)和卡爾�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是賴「深喉嚨」美國聯邦調查局前副局長馬克�費爾特(William Mark Felt, Sr.)祕密提供「具體情資」,從而「詳盡報導」,導致尼克森總統(1974年8月9日)被迫下台(兩人也因此獲得了1973年的普利茲新聞獎)。而我為此政策「雛型」(隨時會「胎死腹中」,無從伸冤)的獨家報導,則須付出極大的風險,在當時是簽下軍令狀的,若新聞不確,得隨時走人,足見類此政策性新聞獨家採訪之不易一斑。

 

  由於當時的聯合報,接連數週作頭版頭題,和二、三版頭題,還有一系列的專題邊欄及特稿。例如2月4日的頭版頭題「縮短生產與消費者利益的新構想,設立民生合作社」,當天三版頭題並刊「一項縮短生產者與消費者距離的新構想 設民生合作社 維護大眾利益 政府為什麼研擬設置民生合作社?以及想法、做法?」系列專題報導,而當時聯合報主要競爭對手的中國時報,則相對「獨漏」(只有找學者根據我的報導發表言論,沒有接續的新聞報導。據聞當時中時找了國民黨中央黨部祕書長張寶樹、蔣經國親信李煥及財經首長李國鼎、孫運璿查證,是毫無所悉,但我的報導又相當「具體」,致新聞圈是半信半疑),自然嚴重,使我一時處於「槍林彈雨」之中,猶被視為「打高空」的假新聞,只好持續「隱形採訪」,直至當時閣揆蔣經國在立法院(3月5日)宣布證實:「維護大眾利益,消除中間剝削 一是強化消費合作社功能,推廣設立小型超級市場;二是設立台北農產運銷公司」,讓我頓時解除警報,驚喜參半,心情之錯綜複雜,難以言喻。

 

  之後,當局又再將行政院人事部門所設的「公教福利中心」和國防部福利部門籌併為「軍公教福利中心」,更是功德無量,以平價供應,安定薪水收入偏低的軍公教階層。回顧1950年代初期,因國共內戰轉進臺灣的軍公教人員及其眷屬約數十萬以上,除了軍人、軍眷福利有其特有法令外,為了「照料改善臺灣公教人員薪水微薄、生活條件不佳的問題」,並在不觸發通貨膨脹情況下,中央乃於1952年成立「公教人員生活必需品配給委員會」,並以單行法規為法源,配發公教人員日常用品。至於發放的生活必需品,則規定為食用米(糙米)、點燈燃料用煤油、食用花生油及俗稱精鹽的「再製鹽」,到了1972年才有《中央文職公教人員生活必需品配給辦法》,充分反映當年臺灣經濟建設的篳路藍縷艱辛腳印。

 

  在個人依稀的記憶中,當年的軍中士官每月薪水不過在兩百元新台幣上下,少尉則兩百幾十元左右;而聯合報一個資淺記者(在當時報界待遇算相當優渥),稿費、獨家新聞獎不計,約三、四千元以上,比政府部會司、處長位階待遇還要好;猶憶六、七十年代,北市一家四口租屋約數百元,購屋(公寓)亦約十餘萬元(及至聯合報遷至忠孝東路後,資深記者待遇達二、三萬元以上,附近四樓公寓一棟房價才20萬元左右,報社亦有輔助房貸辦法),跟今天經濟、生活、物價指數種切相較,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其實,任何重大政策性新聞的發生,泰半與當時的時空背有關。譬如當時(1971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衝擊國內政經及民心士氣,值蔣經國擔任閣揆,視臺灣為「反共復興基地」,勵精圖治,期突破橫逆,以創造契機;而國內的科技、經濟發展又值萌芽階段,仍須農業支援工業相輔相成推展,加以1973年10月,全球發生第一次石油危機,油價上漲、物資短缺,導致各國通貨膨脹,臺灣也受到世界經濟不景氣影響拖累,勢須有通盤性的突破性的政經、國防等政策性作為落實,以安定民生、民心,才能力挽狂瀾,持續帶動國家總體發展,大步邁進,開創新境。

 

  而此一高瞻遠矚的決策,原為「極機密」狀態(當時僅有簡單原則性的概要,中間尚經不斷修改、補實才成形),外界根本無從獲悉。但當時個人的「新聞鼻」,卻直覺將會有一連串的大事發生,主要是發現政府部門企圖心旺盛,頗有中興氣象,氛圍也不一樣,行政團隊個個戰戰兢兢,莫不殫精竭慮、朝乾夕惕。在當時的科技、財經菁英,人才濟濟,有吳大猷、徐賢修、孫運璿、李國鼎、俞國華、費驊、王昭明、王章清等,農業復有沈宗瀚、李登輝、王友釗、李崇道、黃正華、許世鉅、陳同白、葛錦昭、毛育剛等要角,蔣彥士則是調和鼎鼐的重量級人物(至於當時蔣的「四大金剛」李煥、王昇、潘振球、宋時選,主要在處理黨務、軍中政工、校園、團務),政壇人緣佳,亦為處理危機高手;像擔任教育部長期間,學生參加救國團活動不幸遇船難,震驚社會,他立即擔當責任辭職並處理善後,深獲蔣經國的信賴和倚重(而後來李登輝初繼任總統之時,曾發生「主流與非主流」政爭,亦是有賴他的折衝化解)。

 

  於是個人經由偶然的探詢(包括蔣彥士、李登輝、沈宗翰、王友釗、毛育剛及中研院經濟學界蔣碩傑、費景漢、邢慕寰、于宗先、李庸三等多人),了解農業、農村和經濟建設已到了必須變革,才能突破困境(像台北農產運銷公司、軍公教福利中心、十大建設、加速農村建設等皆是)。果不其然,後來竟然演變到參與政策的「發想」(蔣經國要以安定民生為先,由李登輝主其事)、「蘊釀」(因為我不僅要跑正常新聞,還得到農復會,即農委會的前身、各大圖書館、台北的美國新聞處等查詢相關「合作學」、「農產運銷」、「能源」、「經濟資源分配利用」等書籍資料,還得提供資訊,隨時接受李教授的指點、改正,及至陸續見報時亦然,實是前所未有的難得採訪經驗(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