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許多有關新聞及媒體的概念,很大程度是19-20世紀所形成的。我這樣說,並不是要求大家與時並進,重新界定21世紀的新聞與媒體,相反,我想大家先看一下19世紀之前的新聞與媒體。大家也許覺得我這個舉動有點怪,但是,我以前讀新聞傳播時,我的老師說,與新聞學最接近的學科,其實就是歷史。
小冊子(pamphlet)
19世紀之前,尤其是18世紀,西方已經有現代報章雜誌的雛型。但比它們更悠久的是「小冊子」,有歷史學家甚至發現,在古騰堡的印刷術還沒有發明以前,14世紀的英國已有「小冊子」,報導英國國會的議事,成為少數精英政治生活的一部份。
在西方,「小冊子」作為重要的媒體維持了好幾百年,它完全不能用我們今天的新聞媒體或書籍雜誌來理解。它有幾個特點與我今天要談的有關。我這裡用英國作為例子。
首先,它大部份都不是定期出版,它的出版頻率及形式有點像今天的書籍。通常,政治動盪之時特別多,例如,英國-西班牙之間在16世紀發生戰爭,許多小冊子報導戰事;英國內戰發生之後的20年(1640-1660),共有超過20,000種小冊子。英國另一個小冊子高峰期大概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數量更多,也與政治有關。例如,我下面會談到潘恩(Thomas Paine),一位影響大西洋兩岸的小冊子作家(pamphleteer),用今天話來說,他是人權活躍份子,他的《人權論》一紙風行,他批評英國王室、保皇派、審查制度、殖民政策等等。
小冊子作家有些像潘恩那樣有名,有些名不經傳,有些根本是匿名的。許多本來寂寂無聞的人,利用了廉價的出版技術及材料,甚至簡陋至只有一張紙,造成廣泛的傳播。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是,小冊子的內容不一,既有政治、也有文藝與宗教,有記事、有評論,有宣講道理的,更多的是以上內容混雜在一起。而與我們後來的新聞媒體最大不同的地方是,倡議(advocacy)的成份非常重要,不管倡導的內容是宗教、道德還是政治的。那時根本沒有以客觀中立、平衡報導這些準則,這些都是19-20世紀的新聞專業媒體觀。例如,潘恩支持美國獨立戰爭、法國大革命的同時,告訴讀者那裡發生甚麼事,而讀者也是在強烈意見及衝突之中接受資訊,他們沒有我們今天仍然或多或少保留的距離感。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偏頗。
我們不妨看一下1792年一位英國人的書信中如何描述小冊子與政治的關係。
「伯納德城堡中有大量的人對憲法表示不滿,諸如「不要國王」、「自由」和「平等」這樣的口號寫在市場十字路口。不久前希爾茲和桑德蘭的船工騷亂時,他們向蘭布頓將軍問道:「你讀過湯姆?潘恩的小書嗎?」「沒讀過。」「那麼就讀讀它,我們很喜歡它。將軍,你擁有大量財產,我們很快就會把它瓜分掉。」」
大家不妨注意以下幾點,與我們今天的傳播環境很相似。
第一,潘恩的小冊子在工人間流傳,有許多粉絲,有很多讚好;
第二,粉絲把小冊子的內容,簡化成口號並再轉貼到街頭,就像臉書的分
享與Emoji(繪文字);
第三,它與抗爭行動的共生,就像今天談的網絡動員;
第四,它傳遞的力量似乎不在於有很好的市場推廣及行銷,而是有一種政
治迫切感及壓力,不只工人有這種急迫感,沒有看過潘恩著作的將
軍或其他統治階級,他們受工人及工人抗爭的催迫與威脅去讀它。
第五,工人跟那位將軍說的話,像不像網絡欺凌(台灣叫網絡霸凌)?
這就是我說,小冊子的政治倡導之意。所以,資訊科技的發展,帶來的不只是新的媒體機構,而是透過新技術發展,復興了一種傳播的傳統──倡議。這並不是說,今天所有媒體都成了政治或社會運動組織,我只是認為,今天大部份媒體都有倡導元素,只是每一個媒體的處理方法不同而已。而對新興的媒體來說,它最重要的存在價值往往在於倡導。
網媒,香港獨立媒體網
今天香港人大講「網媒」,媒體遇上網絡始於何時?我認為香港要比台灣落後。1999-2000年香港出現了科網泡沫,也有一些在網絡裡催出來的媒體,但大部份已不存在了。許多人與我一樣,也認為香港「網媒」的轉折是政治性的,而不是技術或經濟決定的,搞網媒,是因為有了倡導的需要,所以,這段歷史只能從2003年談起。
2003年,五十萬人反對二十三條(反對國家安全法)立法的大遊行,像我們的香港獨立媒體網便是2004年創辦的,那個時候,出現了許多今天稱為「網媒」的東西。2003年的反23條立法的確很重要,也是倡議與媒體結合互生的時刻。我再舉一個簡單例子,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市民拿著《蘋果日報》隨報附送的海報在遊行。自此之後,我們經常看到《蘋果日報》出版抗議海報,例如,2012年反國民教育科運動的海報。在此前,我只注意到《蘋果日報》是個八卦小報,自2003年,我在它身上感受到倡議與媒體的關係。
事實上,由2004-2010年,我們參與了大大小小的抗爭,有時是抗爭現場的旁觀者或戰友,有時更會親身上陣。有時是公民記者,有時是媒體行動者,包括:
-2005年,反世貿抗議
-2006-2007年,保衛天星及皇后碼頭運動
-2009-2010年,菜園村反高鐵運動
我們自2010年後,相對上較多扮演傳統的媒體功能,但與整個香港社會運動及政治仍然關係緊密,例如,前年的2014年雨傘運動時,突然間我們的Facebook專頁成為全城注目(之後又回歸平靜)。但是,我們跟社會及政治運動之間到底是甚麼關係呢?我也說不清。我不妨用我們一位成員朱凱迪作為例子看一下其中一個可能性。
1999-2005年,他是一位剛入行的記者,他後來去了伊朗做自由職業記者,採訪過伊朗大選。因為供稿的報館容納不了他的過萬字長文,所以把文章及照片給我們。他回港之後成了我們成員。
2006-2007年及2009-2010年,他都是我剛才提及的兩場運動的組織者。在這段期間,他以義務記者及編輯身份,寫了大量非常或過份詳盡的關於城市規劃、土地問題等等的調查報導。
2010年後,他開始淡出香港獨立媒體網,專心搞他的運動,他參加過兩次區議會選舉,都輸掉了。他現在的運動手法及議題,其實與他在我們機構裡做的差不多,這可能是他輸掉選舉的原因之一吧。
我們網站的規模沒有變大了許多,但是,在我們機構裡打滾幾年後,出去做其他社會運動及政治運動的人有許多。朱凱迪的例子不算是典型,有更多的人,原來已是社會運動組織者的人,因為要倡議的原因,與我們發展了短暫緊密關係,之後他們獨立發展了。
簡單來說,我們與過去十年出現的一種關注城市規劃、土地及文化的社會運動是共生的,是香港反對運動的一支,或泛民主派的一員,但又與政黨,以至近年興起的本土派有不少距離與差異。
我一直認為,我們的媒體內容沒有甚麼很出色的,只有在運動期間你才覺得那些文章寫得特別好,照片特別好看。就你今天拿出潘恩的小冊子來看,讀不出甚麼出色的理論,文筆也不算好,你要想像自己是當年英國的工匠,才能讀出他的小書的意義。
媒體倡議或倡議媒體的年代
香港不經意地進入一個新的時代,媒體倡議或倡議媒體的年代,從一個宏觀角度看,是19-20世紀的商業媒體模式轉型或沒落的結果。我們在香港經常開玩笑,香港媒體愈來愈不賺錢,投資開個小攤賣小吃,比開一家媒體還是賺錢。
可是,在舊有的媒體消失之時,卻又有一些新的媒體陸續湧出,有些人說,它們都有政治目的,但像香港獨立媒體網這樣的公民媒體又何嘗不是?只是我們的政治目的、信念不同而已。我會說,媒體成立的動機,「倡議」的成份愈來愈重要,否則,誰還要辦媒體?
我希望大家不要誤會,以為我讚賞所有倡議型的媒體,我不是說倡議就是好,我更不是為最近新成立的一家標榜「倡議」的香港網媒打廣告(我個人更喜歡「端傳媒」),我要說的是媒體以至傳播裡的一個元素,一個傳統──「倡議」,它並不單單是指鼓吹甚麼,而是它與社會、政治及思想運動的深層次的互動。我也不是推崇近年香港出現黨派色彩濃厚的一些網媒,有些人甚至認為它們是宣傳機器,但是,它們的湧現的確說明了「倡議」的重要性。我以為,今天要思考的是,怎樣才是好的媒體倡議或倡議媒體。
例如,把倡議變成情緒發洩當然不好,但情緒在媒體及傳播裡不能沒有;把倡議變成單一立場宣示當然不好,但立場的衝擊對立是無可避免的,甚至是如今認識世界的方法及途徑(所以,我覺得有些香港媒體,強調要放下社會撕裂,完全不必要)。當倡議成為思考媒體的重要元素時,要判定一個媒體好壞的標準便變得不是那麼簡單,又或者不需要太深究。例如,你問我香港獨立媒體網是個好還是壞的媒體,我會說,時好時壞,我其實並不那麼在意它或其他媒體本身是好還是壞。我比較在意的是,在不同特定的議題及爭議之中,我們扮演或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我們如何回應當下。
因此,19-20世紀所形成的新聞倫理,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其中一個思考點是,我們不應,也無法再去預設一種抽離的理性公民,今天informed citizen,同時也是emotionally charged citizen,充滿情感的公民。我們要為他們提供甚麼?我們要怎樣跟他們互動?我們如何讓他參與到媒體或傳播的實踐之中。當中涉及到技術問題,也有倫理道德問題,這些都要與19-20世紀的媒體模式一併思考,而不能截然二分。「倡議媒體」當然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問題,到底怎樣才是一個好的媒體,恐怕亦比以前更複雜,更不容易判定。
今天許多媒體願意或不願意地利用社交媒體,讀者離不開社交媒體來閱讀認識時事,例如我教的大學生。這便說明,我們處於一個紛亂的傳播環境,事實、情感、謠言、強烈觀點、不假思索的關鍵詞交雜在一起,這正說明,我們活在一個倡議媒體或媒體倡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