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和自然界都會犯錯,否則便不會有所謂「試誤」(trial and error)的學習理論提出。吾人在使用文字符號時,手誤、執筆忘字情形,幾乎發生在每個人身上;又或者字到用時,突然心血來潮,靈光一閃,噫!這個字是這樣寫的嗎?可能愈看愈不象,愈看愈懷疑,而一查字書之下,哈!却又佩服自己的記憶力──原來,真是這樣寫的!手文之誤有多種,例如,把本字錯筆成「從大從十」──而這個字却音「滔」,增進也;又如把來的俗字( ),寫成耒,把步字下半部寫成「少」;又如傳抄上的錯誤,以致積非難解。此如《孟子》說:「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令人似懂非懂,而注釋則一大堆;而據考證,此句之「正(,)心」兩字(忘),因句讀(,)而筆誤,故實應是「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長也」(浸淫其中,但又應順其自然,不必刻意揠苗助長)──諸如此類。所以俗諺說,聖人都有錯──無心之失,「可以諒解」;曾有人把名叫賜郎的,誤寫成賜朗,只「贏」來「耳朵(阝)」象月亮,馮京作馬涼之謔而已!
俗語說「讀書讀得多,料字寫成科;讀書讀得少,小字寫成少」;系出名校法學院高材生的美國前副總統奎爾,居然連馬鈴薯一字(potato)都錯了,以為是”potatoe”;而根據英國《每日郵報》(Daily Mail)報導,線上市場調查站(One Poll)曾整理出英國人最容易拼錯的字,居首的都是一般普通字,如”definitely(誤作definAtely) ”,”indict(誤作indictE)” ,”prejudice(誤作preDjudice)(《聯合報》,98.06.16,A14)。在中國很早就有人寫錯別字(白字)和讀錯字音的。錯字是寫得不成字的「字」,如上述奎爾之” potatoe”,又或者把「示畐」字之「示」字旁寫作「 (衣)字旁;別字是把某字誤寫成另一個字,例如把福寫成「幅」,或者把茶誤寫成荼(注一);別字也可以說是錯字。不過,異體的俗字,有時可以稍為通融一下,例如,祕書的祕字正寫該「示」字部,但如果寫了異體的俗字──禾字旁的秘,一般就當作觀點與角度不同,不會說是錯字。
據說孔子門徒、衛人子夏之(至)晉,過衛,有讀史志的人說:「晉師伐秦三豕涉河。」子夏聽見了就說:「非也,是己亥也。」──因為己字近似三,而豕則與亥看起來也差不多,故而錯讀。到了晉國,問晉國人,晉師果然是于己亥日渡河犯秦的(見《呂氏春秋‧傳察》,《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亦有類似記載),讀此則史志的衛人,大概眼花或者不認得己亥二字。在古籍中,因為字形過于相似而誤書者,所在多有;如猋、焱(音演,ㄢˇ,火花也)即是一例。又如《楚辭‧屈原‧九歌‧雲中君》所記:「靈皇皇兮即降,猋遠舉兮雲中。」補注:「猋,卑遙切,群犬走貌。……李善引比作焱,其字從火非也(猋字是對的)。」又《漢書‧五行志上下之上》:「臣易上致,茲謂不順,厥風大焱(應為猋)。」注:「焱,疾風也,音必遙反。」東晉時,又有俗諺說:「書三寫(寫著、寫著),魚(字寫)成魯(字),虛(字)成(了虎(字)。」(見葛洪《抱朴子‧遐覽》),或者說「書經三寫,烏焉成馬」。錯誤的發生,是因為魚字和魯字形體過分相似的原故;故其後就戲稱文字的訛誤或混淆,為魯魚、或魚魯之誤,再而有了「亥豕之疑」講法(見《白孔六帖‧文字誤》),又將「魯魚亥豕」駢合成成語,又稱為「魯魚帝虎」,「烏焉亥豕」、或「三豕涉河」,用指輾轉傳寫的手誤或筆誤。清章學誠在其《校讐通義》一書序中說:「因取歷朝著錄,畧其魯魚亥豕之細,……」即是指此。秦始皇自以為功蓋三王,德高五帝,故用「永遠是王帝」的「白頭王」做皇帝的皇字而不用王字,還不爽辠(罪)字太象王字,而硬是用罪為辠,把指事之辠,改為會意之罪(罪本魚網也)。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篇,則有一個浪漫的「筆誤」小故事。戰國時楚國郢都有某君晚上秉燭寫信給燕國相國,因為燭火不夠亮,便邊寫邊講地向持燭的僕人說,「把燭舉高些」,不料一時分心,竟在字裡行間也把「舉燭」兩字寫了進去,也沒有再看一次,便急急忙忙呈了上去。孰料燕相看到「舉燭」兩字,竟大為欣賞,並且理解為「舉燭者尚明也;尚明者,舉賢而任之。」──崇尚光明,就是薦賢授官,以治理國家。他把這種體會,告訴燕王,燕王也非常受用,就按燕相「舉燭」之說,治理國家,燕國果然興旺起來,此即成語「郢書燕說」之由來,一時手誤,却產生了圓滿結果,真是「錯有錯著」,天助燕國;不過,這句不常用的成語,後來卻解釋成穿鑿附會、以訛傳訛和曲解原意的意思。例如,杜甫有詩句說:「近來海外為長句,汝與東山李白好。」俗本在引述此詩句時,竟誤為「汝與山東李白好。」至明撰寫《大明一統志》,竟據此一錯誤詩句,將李白歸為山東人物(見《升庵詩話‧六》),是實實在在的郢書燕說。
古書又有將蠻夷誤寫成蠻左的,因為夷字古作「」,與左字字形十分相似,《北史‧齊高祖紀》:「神武乃表曰:『荊州綰接蠻左(夷),密邇畿服。』」唐玄宗時佞相李林甫,不但口蜜腹劍,釀成安史之亂,也經常寫錯字和讀錯字。例如,他是唐室子弟,一次他表弟生了個兒子,他送賀儀,竟把賀人生兒子的「弄璋之喜」,誤寫成「弄麞之喜」(見《舊唐書》);麞,通獐頭鼠目之獐。他主管選部時(相當于吏部),有一下屬在公文寫有杕,杜兩字,他不識杕字,隨口讀為「杖」杜,因而得了個「杖杜宰相」之名。其實杕,音弟(ㄉㄧˋ),是樹木孤零特立的樣子;杕杜,是孤生的赤棠,亦是詩的篇名,〈唐風‧杕杜〉即言骨肉離散之情(後以喻獨居而無兄弟者),〈小雅杕杜〉則是一首慰勞戌役凱旋的詩。
武則天因為政治關係,而擅改字、造字,如將國字改為「圀」,又創造一個日、月高臨萬民之「曌」,並以自名──結果是朝終字結。皇帝寫錯字可說依稀平常,清帝尤其嚴重。曲院風荷是杭州西湖十景之一。所謂曲(麯)院,據明田汝成的《西湖遊覽誌》說,「麯院,宋時取金砂磵之水造麯,以釀官酒。其地(西湖)多荷花,世稱『麯院風荷』是也。」清許承祖還有詩句說:「白雲一片忽釀雨,瀉入波心水亦香。」孰料康熙皇帝為此景題字立碑時,竟錯寫了「曲院風荷」── 一字之誤,意境全失。他的孫子乾隆皇知道祖父寫了錯字,還在碑的背面刻了一首詩,為祖父諱──莫驚誤字傳新謗,惡旨(不愛美酒)崇情(崇尚情欲節制)大禹同──因此,康熙帝是故意將酒麯的麯,寫成曲字的啊!所以,錯字也同政治、權力扯上關係。例如,宋文帝迷信忌諱,竟認為騧字象禍字(騧為黃毛黑嘴的馬),而硬將之改為馬邊瓜之(音瓜,與騧同音)(見《本傳》)。
不過,乾隆却討厭別人弄錯文墨(注二)。據說,有個翰林在給他的奏摺中,竟然把看守古墓的石人翁仲錯寫仲翁,他就勃然大怒,在奏摺上刻意御筆一批:「翁仲為何作仲翁,只因窗下少夫工(應為「工夫」),從今不許為林翰(應為「翰林」),貶入朝房作判通(應為「通判」)」──據說,仲翁後來衍音成懵懂,喻人糊塗又頑固之謂也;而笑人寫別字,則稱之為「雞肘博士」(張知甫《可書》:「張鼎為太常博士,用雞肋為雞肘,時輩譏之曰雞肘博士」)。
不過,正如俗語說,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據說以編成辭書《辭通》,而名重士林的近代著名辭書編纂家朱起鳳,因為出錯而奮發雪恥,終于編成辭類彙纂三鉅冊。他在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時,在海寧安瀾書院擔任閱卷工作。某日,看見一分卷上寫了一句「首施兩端」的成語,他也不查證,就大筆一揮,批了「當作首鼠」四字。卷子發下,全書院譁然,因為──「首鼠兩端」固然是對的,但首施兩端也沒有錯,兩者通假,都是躊躇不決之意。朱起鳳受此刺激,便發憤讀書,蒐集各種同義異字詞,如徘徊,俳佪,俳回,裴回等等,窮三十年之力,編成《辭通》,一鳴驚人。
首施兩端出自《後漢書‧鄧禹傳》:「雖首施兩端,漢亦時收其用。」此傳之注說:「首施,猶首鼠也。」──兩端,兩頭也,此即說其人遲疑、躊躇、進退不定,甚至畏首畏尾,同書(《後漢書》)〈西羌傳〉有說:「初,『飢五』」(部族名)同種大豪『盧忽』、『忍良』(俱部族名)等千餘戶別,留『允街』(部族名),而首施兩端。」首施,也同首尾,《讀書雜志 餘篇上》:「首尾兩端,即今人所云進退無據也。」首鼠兩端,則初見于漢司馬遷《史記‧魏其武安候列傳》:「(武安)候召韓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可為首鼠兩端。』」《三國志‧吳志‧諸葛恪傳》則說:「緩則首鼠,急則狼顧。」《北齊書‧文襄帝紀》更露骨的說:「以狐疑之心,為首鼠之事。」
不過,朱陸佃對首鼠兩端,却解釋錯了,影響匪淺。在他所著的《埤雅》一書中,強解為:「鼠性疑,出穴多不果(遲遲疑疑,不敢出去),故持兩端(在兩頭跑來跑去)。」美麗的誤解、誤釋,日久就會約定成俗,狼狽就是一例。狼,確是犬科動物;狽,則只是傳說中的狼屬動物而已。﹝《集韻》:「狽,獸名。狼屬也。生子或欠一足、二足者,相附而行,離則顛,故猝遽(跌躓)謂之狼狽」﹞。但《酉陽雜俎前集‧廣動植‧毛篇》却相信傳言「(或言),狼狽是兩物,具前足絕短,每行常駕兩狼,失狼則不能動,故世言事乖者稱狼狽。」「狼狽不堪」、「狼狽為奸」兩詞,由是而生。李密就在〈陳情表〉說:「臣之進退,實為狼狽」(見《昭明文選》)。《世說新語》則用得較為通俗生動:「仲智(人名)狼狽來,始入戶,刁(人名)下牀對之大泣。」(〈方正〉篇)。
其實,古詞狼狽又寫作狼貝、狼、狼跋(見《辭通》),用以形容進退維谷的困境,而後,却有這樣的附會。傳說倉頡造字而鬼夜哭,因為世間從此有「文字刧」了。寫了錯別字,有時會「茲事體大」。港劇周星馳之宋世傑狀棍官司電影(台灣版電影名為【威龍闖天關】),即是取材自清末民初廣東民間訴訟狀師(師爺)之文字官司而改編的。不過,錯誤,也可以作高明的政治上卸責的運用。曾國藩打太平軍初時,屢戰屢敗,但他上書朝庭時,却故意筆鋒一轉的說「屢敗屢戰」──竟然贏得朝庭的嘉獎(或者不得不如此吧)。難怪他在遺囑中說:「不信書,信運數,公之語,傳萬世。」不過,就大眾傳播的文字目的來說,俗字、白字、或體冷僻字和罕見字,還是小心使用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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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不過,茶之原字却是「荼」。《爾雅‧釋木》義疏:「今茶,古字作荼,……至唐陸羽著《茶經》,始減一畫作茶,今則知茶,不復知荼矣。」
(注二):不過乾隆也自恃才高,據說某次他向宰相張玉書解釋「夫」字筆順時,竟大放闕詞的說:「農夫是刨土之人,上(先)寫土字,下加人字;轎夫肩上扛竿,(應)先寫人字,再加二根竹竿;孔夫子上通天文,下曉地理;故孔夫子之夫,(應)寫個天字出頭;夫妻是兩個人,(故應)先寫二字,後加人;匹夫是指大丈夫,這個字(應)先寫個大字,再加一橫啊!」──雖只是謔言,但君無戲言,夠霸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