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芝加哥大學「鬼才」經濟學教授李維特(Steven D. Levitt),不走正統經濟學研究模式,而「只憑」經濟學直覺、基本統計技巧以及好奇心,找出了不少日常生活中的事件謎團;例如,〈小學老師與相撲選手共通點〉,〈為何毒販還和母親住一起〉等等;在紐約出版社要求下,他同採訪他的《紐約時報雜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記者杜伯納(Stephen J. Dubner)將這些點滴成果,合著成“ Freakonomics:A Rogue Economist Explores the Hidden Side of Everything ”一書,于2005年出版。2006年初夏,台灣譯者李明,將之繙譯成中文,書名為《蘋果橘子經濟學》,至2008年,已印行了二十二刷。

  2010年2月下旬,在曾在文革期間批孔的大陸所拍攝的史詩影片「孔子」上演,中有「子見南子」一幕,並由小馬哥(港星周潤發)飾演孔子。孔子見南子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可說是一件千古「懸案」,致令好搞曖昧的電影業,大有想象空間。根據《左傳.定公十四年》記載,南子是春秋時宋國衛靈公夫人,但因傳與宋公子朝私通,而被視為有「淫行」的女子,太子蒯瞶因而厭惡她。南子便恃寵在衛靈公面前說蒯瞶的壞話,令蒯瞶不得不倉皇出走。

  後來蒯瞶為君,便殺了南子。而「子見南子」記載,則見之于《論語.雍也第六》:「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由于《論語》一書是「群弟子,記善言」,如是我聞的筆記,通常缺乏語境和上文下理最多只是說「子夏問孝」(<為政第二>),「子在齊聞韶」(<述而第七>),以及「子路、曾哲、冉有、公西華待坐」(<先進第十一>)——諸如此類;不若《孟子》一書敘事時,多有前因後果(如「孟子見梁惠王」),令人對對話來龍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正由于此段「子見南子」之記述不清不楚,歷來對此事之看法和解釋,可說聚訟紛云,迄無突破性、建設性看法。以致衛道之士,為賢者諱,為賢者辯,誓死捍衛孔夫子;而注釋名家,則又每如孟子所言,通常以一己視點去推敲孔夫子意思(以意逆志),流于強作解人而不能自拔。

  似乎,《蘋果橘子經濟學》一書作者李維特所持用之方法,也許可以將《論語》做一「蘋果橘子式」的另類研究,將孔子談話內容或討論議題,整理其條目,加以分類綜合、分析和統計,而非傳統式的按其〈學而第一〉、〈述而第七〉等諸如此類篇目,逐篇研讀,只以朱注、邢昺疏等一類注釋為已足,這樣,定可「發現《論語》——發現孔子的操持自許,發現孔子弟子格性,發現孔子和弟子相處關係。用這樣一種方式切入,則「人云亦云」的子見南子一事,可以讓我們看到更多相關內容和枝節。

一、孔子自許為學進德和喜歡慎言,例如: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為政第二>)

  ‧「德之不修……是吾憂也。」(<述而第七>)

  ‧「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述而第七>)

  ‧「吾未見好德者如好色者也。」(<子罕第九>)

  ‧南容(孔子門徒)三復〈白圭〉(這首詩:「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孔子就以其兄(孟皮)之子(女)妻之(嫁給他)(<先進第十一>)

二、孔子門徒竟會懷疑孔子「留了一手」,有些東西沒教他門,故孔子不得不強調:「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第七>)

三、子路個性率直,孔子雖然讚賞他「片言可以斷獄」(<顏淵第十二>),但也不止一次批評他說:

  .「由也,誨女(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第二>)

  .「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不能審度時勢)。」(<公冶長第五>)

  .「由也喭(粗俗鹵莽)。」(<先進第十一>)

  .「若由也(像子路的個性),不得其死然(恐怕難以壽終正寢)。」(<先進第十一>〉

  .孔子問門徒,倘若有朝一日,被賞識,有治國機會時,會如何去作(「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搶先)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閒(間)(受到大國威脅),加之以師旅(又受到軍事威脅),因之以饑饉(更鬧著飢荒),由也為之(要是讓我來治理),比及(只要)三年,可以有勇(人民就會有勇氣面對強權),且知方也(而且懂得大道理)。」因為孔子認為「為國以禮,其言不讓(子路却大言不慚)」,「是故哂之(笑了他一下)。」(<先進第十一>)

  .子路做李氏宰,派子羔去費縣做地方官(費宰)。孔子說,你這樣不是害了別人的兒子嗎?子路就駁嘴說,那裡有民眾,有社會(社稷)可以學習,難道一定要讀書才算做學問?孔子就罵他說,「是故惡夫佞者(最討厭口舌便給,硬詏的人)。」(<先進第十一>)

四、孔子也不是不會認錯的,例如:

  子之(至)武城(魯邑),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治小邑,何必用到如此大陣仗禮樂)。」門徒子游(偃)就是武城邑宰,就駁嘴說:「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庶民)學道(禮樂)則易使(容易聽從政令)。』」教門徒「過則勿憚改」、「過而不改,是謂過矣」的。孔子,也知道說錯話了,馬上正容的說:「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方才我說的,只是開個玩笑罷了)。」(<陽貨第十七>)

五、個性率直的子路曾經兩次對孔子不說(悅)

  除了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外(<雍也第六>),第二次子路不說,則見之于<陽貨第十七>(但有方家誤認為此章不可信):(季氏宰)公山弗擾(公山不狃)盤踞費邑叛變,召孔子去,孔子正想去(子欲往),子路不說,說「沒有地方去就算了,又何必要到公山氏那裡去?」孔子反駁說,那個想召我去的人,難道沒有用意的嗎?如果有人要用我,我就可以用周之道,行之于東方了。
同章,又說晉大夫趙簡子之邑宰佛肸(ㄒㄧˋ),盤據中牟叛變,派人來召孔子去,孔子也想前去看個究竟。子路就說,以前聽夫子說過,「本身做過壞事的人,君子不願到他那兒去。現在你却要去,這怎樣說得過去呢?」孔子說,是的,我是這樣的說過。但我不是也講過,最堅硬的東西,無論怎樣磨,也不會薄的嗎?最潔白的東西,無論怎樣染,也不會黑的嗎?難道我只像匏(ㄆㄠˊ)瓜一樣,老是懸掛著而無人採食?

  (雖然孔子主張亂邦不居,危邦不入,但他却想推行周道,故倘遇機緣,他就有一種「我入地獄」情懷,而且對自己不為利誘、勢屈、助紂為虐深具信心。)

  孔子也不是人人想見他,就見到他的,他就拒絕過已經見過他一次的魯人孺悲的請見(「孔子以辭以疾」,<陽貨第十七>)。

六、孔子與衛國關係

  衛靈公曾問孔子陳(陣)法,孔子說「俎豆(祭器.用指禮儀)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衛靈公不談俎豆,孔子第二日就離開了衛國(却在陳蔡絕糧,見<衛靈公第十五>)。

七、孔子見南子前因後果

  據日人竹添光鴻說法(《論語會箋》),衛靈公死了,原欲立公子郢為君的,但郢不接受,在南子主導之下,竟立了蒯瞶尚不足十歲的兒子出公輒為君。此時晉之趙鞅心心不忿,仍帥師(率兵)納蒯瞶于衛邑戚,與輒爭位,上演一幕父子恩怨情仇。

  輒恐其王位不保,欲利用孔子之名以安撫人心。是以南子以禮請見,意欲孔子幫助輒。關于此一「傳聞」,其實孔子門徒是問過孔子的:

  .冉有曰:「夫子為(幫助)衛君乎?」因而令子貢傍敲側擊地問孔子說:「(不食周粟而逃出往西山以避世的)伯夷叔齊,何人也?」孔子說:「古之賢人也。」子貢又問:「怨乎?」孔子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孔子的回答,令子貢放了個心,因此就對冉有說:「夫子不為也(沒有致士之心,不會為衛君做事的。」(<述而第十五>)

  .子路與孔子「勃豁」之前,子路曾問過孔子:「倘若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先做些甚麼)?」孔子回答說:「必也正名乎(正名定分,堂堂正正——意指衛君之政紊亂)。」子路對此回答不滿意,諷刺孔子說:「有是哉(是這樣的嗎),子之迂(腐),奚其正(何必要正名)?」孔子也終于按奈不住,衝口而出,以極罕見嚴厲的口吻教訓子路說:「野哉!由也(由啊!你真是粗野無禮呀,講這樣的話)。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不知道的,就閉嘴)。」並且又教訓他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就不能振振有詞)……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君子先正名定分,做事才可以振振有詞,能振振有詞,事情才辦得通),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我那會隨便亂說話呢)!」(<述而第十五>)

  子路「挨」了罵後,一知道孔子往見南子,就懷疑孔子改變初衷答應南子為輒「資政」,所以不爽。孔子不得已,乃為子路矢陳天命(告之以推行周之道為己任)。

八、《論語》主要注釋家對子見南子一事之注釋

.朱熹:孔子至衛,是南子請(要)見(孔子的),孔子不得已而見之,蓋古者仕於其國,有見小君之禮。子路以夫子見此淫亂之人為辱,故不悅。見朱熹:《四書集註》。

  朱熹是《論語》一書重要注釋者,惜據說他曾將《論語》做過篡飾,故後人有此一對聯,用舒所感:「眼珠(朱)子鼻孔子珠子反在孔子上 眉先生髮後生先生不及後生長(強)」。

.皇侃引蔡謨曰:「子為子路矢陳天命,非誓也。」又引李充之說:「因為君子參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同其否(偃蹇)泰(佳連至),故天道消否,則聖人亦否(而道不行),故曰余所否者(如果我偃蹇),天厭之(天亦偃蹇)!」見皇侃:《論語集解正義》。/何晏等集解、邢昺疏、阮元校勘本:《論語注疏》。

.劉寶楠《論語正義》,引毛奇齡之《論語稽求篇》說:「夫子以手指天而曰:『吾敢不見哉!不見則天將厭我矣。』」——言南子方得天(勢)也。

.另外,何晏又引孔安國注說:「孔子見之者(南子),欲以說(衛靈公,使行治道也。……子路不悅,故夫子誓之。」——此說恐怕有誤,因為子見南子時,靈公已卒。」見何晏等集解:《論語》。明金蟠訂正本。

九、矢是關鍵字

  子見南子所以引起議論,除了子路不悅之外,主要是孔子「矢之」的矢字,後世有將之解釋為「發誓」——如果孔子心不虛,為何要對子路發誓?而連講兩句「天厭之!天厭之!」

  所以,矢,是一個關鍵字。歷來國學家對此句注釋,歸納起來,大約有:

1.矢:發誓;否:不合于禮,不由其道;
2.矢:指也;否;原文釋為:孔子乃以手指天曰,我敢不見嗎?不見,天將厭棄我矣。
3.矢:陳也,夫子為子路陳天命(若道消運否,聖人亦否),非誓也。

十、「蘋果橘子式」歸納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就這麼二十三個字,講述一件那麼大的事情,還關乎孔子的人格清譽,當然是疏漏滿多的,就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及「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兩句一樣,因為缺乏場境,又語焉不詳,故纏訟不休。

  就子見南子一事,有些地方是能夠肯定的,例如:

1、事件涉及三個人:自視操持的孔夫子、被傳有「淫行」而正在掌權的南子,以及得知事件而光火的子路。

2、應該是南子要見孔子的(不是孔子主動求見),孔子也光明正大的去了(否則,不會「街知巷聞」),既是大大方方的會面,不會是緋聞——稍稍有點「風吹草動」,消息必然立刻外傳,孔子視德如命,焉會不知,焉會犯此過錯,門徒跟夫子那麼久,當然也了解夫子。

3、南子見孔子目的恐怕是為了掌權,為了要穩住出公輒的地位,故想借孔子之大名、之力而倍增聲勢,而不是想見一個名滿國際的奇男子。孔子與衛靈公都不投緣,他去見南子,當非想見一個被傳有「淫行」的女子,只是于禮法上,他應該去見南子,而內心則可能希冀有機會傳揚周之治國之道。

4、子路不說,不是生孔子見一個被傳有「淫行」的女子之氣,而是擔心孔子會改變初衷,為了施政理想,而囫圇地親近出公輒。孔子也應該了解子路的想法。

5、孔子見子路不說現于形式,而他已數度表態不會為衛國出仕了,是以實在惱火子路不了解他,又知道子路是個直腸子的人,認為「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的他(<八佾第三>),一時情急,便把臉一沈、正色而又嚴肅(矢)地對子路解釋說:「(不去見南子,則所持之道會錯過宣揚機會),我固將偃蹇(否)——這樣,連上天都會倒楣的!上天都會倒楣的(天厭之)!」

  子見南子一事之所以流傳聚訟,衝突點不在子見南子,而在子路生氣,而孔子又急急忙忙地向他解釋,注釋家又各抒己見,令人不禁聯想是否有些事「欲蓋彌彰」?經過上述一番「蘋果橘子式」思辯,則此事不過是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想「道可行」的孔子,碰上一個對孔學已升堂但尚未入室,却又心直口快的子路——所擦出的火花而矣。事實就是如此簡單,事後,似乎又沒有甚麼後續發展,只是好事者胡謅一番;例如,用只取同音、不拘字義之梨花格(又名諧音/粉底格),以「子見南子」作謎面,射成語「不安于室」(謎底)——「室」與「色」音近,諧音為「不安于色」,損害夫子形像。如果將孔子、南子之會,著眼于情欲化、曖昧化和緋聞化,一味只求無厘頭式的戲劇效果,想找孔子把柄為賣點,則正如孔子所說「吾不欲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