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走進台大社會系課堂,以一種仰之彌高的心情,聆聽葉啟政老師的「文化社會學」,內心充滿對於知識的尊敬與嚮往。
但坦白說,當時葉老師鋪陳的知識體系,大部份我都聽不懂;葉老師的思維訓練,我怎麼努力也趕不上。在那間洋溢著求知熱情的教室裡,我就只是仰之彌高、尊敬嚮往而已。
過沒多久,我就發現,我對現實世界的好奇,超過對於知識體系的探索。大部份時間花在搞社團、辦刊物的我,很早就有自知之明,葉老師的「文化社會學」,我大概永遠似懂非懂了。
進入記者這一行,曾經訪問過葉老師,和葉老師討論當時台灣社會發展。從師生到受訪的角色轉變,彷彿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但我始終沒有勇氣跟葉老師坦承,當年我只感染到自以為是的知識殿堂氣息,卻實在難以進入葉老師架構的浩瀚世界自在悠遊。
二十年後,我看到了葉老師的退休感言。很奇怪,時光好像不曾走過,我的內心深處,仍如多年之前一樣震撼與感動。
報社編採會議上,大家七嘴八舌建議(與會者就有四位是學社會學的),應該找那些人來談葉老師。高承恕老師是一定要的,然後是陳東升、林國明……討論結束後,我才重新找到那種日子已經過了二十個寒暑的感覺。
本以為就是這樣子,我該從「文化社會學」課堂回到中時政治組編採作業了。沒想到,由於版面放不下全文,老總要我打電話給葉老師,徵求葉老師同意進行刪減。
硬著頭皮打到葉老師家裡,心情有些忐忑,還好葉老師一句「好久不見」,讓緊張氣氛頓時消失。他很驚訝中時要做整版新聞,然後連說好幾次「這只是私人告白,不值得做這麼大」……
儘管如此,我還是必須完成任務。鼓起勇氣向葉老師開口,表示我會負責調整文章後,葉老師馬上說「是你改,我就放心了」。當然,葉老師也不忘叮嚀:「只要不要加油添醋就好」。
哈,「文化社會學」我都聽不懂了,那還有本事「加油添醋」?
就在如釋重負之際,葉老師又加了一句「你這些年記者當得不錯」。聽到這句溢美之辭,真是慚楔萰瞗C如果當年我能夠多聽懂一些「文化社會學」,不知道後來會不會多一些走上學術志業的慧根?
但人生是不會重來的,當年似懂非懂就是似懂非懂,仰之彌高也還是仰之彌高。我既然選擇了記者志業,就必須在這條道路上對自己負責。不論在記者生涯中有多少聽不懂的課,還是只能尊敬嚮往、奮勇前行。
謝謝葉老師在過去三十年為台灣社會科學領域所做的一切,希望有更多人讀到葉老師這篇深刻動人的臨別告白。
◎以下是昨日中時三版刊出的葉老師退休感言摘要,提供讀者參考:(大小標題皆為編輯所加)
【知識的傳遞應嚴守分際 而不煽動蠱惑】
何榮幸/台北報導
在台灣社會科學領域享有大師地位的台大社會系教授葉啟政,最近在退休感言中深刻反省知識分子角色,並在網路上成為知識界熱門傳噩J點。
●秉良知 忠實傳遞知識給下一代
葉啟政指出,承擔創造與改變時代的使命感,一向是知識分子的重要自我期部A但處在一切價值被懸擱而個體性高度膨脹的所謂「後現代」歷史場景裡,這樣的期酗蚢L沉重,尤其有著一不小心就會造孽的風險,他自認難以擔當。
他強調,過多的知識分子自我期部A縱然其意圖深具良意,但在知識傳遞過程中,對純潔白淨的下一代易產生危險的潛越影響,與「嚴守分際而不具煽動蠱惑作用」的基本倫理相扞格。他一直引以為戒,盼克盡良知忠實傳遞給下一代,而不至於誤導。
這篇名為「臨別前的告白」退休感言,是葉啟政在台大社會系執教三十年的整體回顧,內容長達六千字,葉啟政以非常謙遜的態度反思知識份子與社會學界若干重要課題。本報取得葉啟政同意後,摘取重要內容如下:
我這顆小水珠,或部A在過去,在太陽照射下,曾經顯得有點晶瑩,也放射出一點光彩,但是,總是不夠剔透,既光耀不了整條河川,甚至,縱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水域,也無以熒炙,更別說有著創造歷史的壯舉或鴻志了。然而,或部A正因為是一顆輕輕附著在岸邊草叢中的小水珠,它不用擔心被整個時代的洪流吞食。它的微小與安身的位置,讓時代的洪流遺忘掉它的存在,這倒令它隨時可以保護住自己,安然渡過三十載。
●不小心就會造孽 自認難以擔當
礎b學術領域來說,這樣的自我表白,毋寧地是對著韋伯所說之學術做為志業的說法的一種另類詮釋,也是一種另類的對話。在我所理解的架構裡,學術做為志業的說法,乃是企圖讓大學教授對其生涯的期待走出無奈而流俗地向體制無條件屈服之「職業」角色所設定的慣性,而有著更深厚根植之文化性的自我期頂P肯定。按照韋伯的意思,這是一種倫理性的說法,有著恢宏的心志意圖與心理期待的,然而,卻剔透出一種謙虛的態度,因為他並不強調大學教授一向自酗壯@為知識分子的強烈「使命感」,甚至對它還是質疑著。
這也就是說,三十年來,我一直對自己所扮演之職業角色調整著自我期釭漱閬V。已經有一段相當的時間,在態度上,我已是相當堅定地認為,不能以學術作為一種企圖創造歷史與改變社會之「使命感」職志的恢宏期待來看待自己在大學教書、寫作的工作。沒錯,承擔創造與改變時代的使命感,一向即是知識分子宣揚、也是肯定自己之社會角色的重要自我期部C然而,我總認為,處在這樣一個一切價值被懸擱而個體性高度膨脹的所謂「後現代」的歷史場景裡,這樣的期部A當然依舊令人感到偉大,也應當給予以尊敬,但是,我總覺得太過沉重,尤其,它有著一不小心就會造孽的風險,自認難以擔當。
●教書的戲劇美學 過多是種負擔
對我個人來說,作為大學教授,尤其,處理有關人文與社會現象的教授,過多的知識分子的自我期部A就像韋伯在〈學術作為一種志業〉一文中對當時德國左派學者利用講堂來宣揚馬克思主義所意圖表達的,縱然其意圖是深具良意的,但是,在知識的傳遞過程中,對純潔白淨的下一代,容易產生危險的潛越影響。基本上,這容易冒失地扞格到「嚴守分際而不具煽動蠱惑作用」的基本倫理要求。三十年來,我一直以此引以為戒,期盼自己能夠克盡良知地把自己所知的知識忠實地傳遞給下一代,而不至於誤導。當然,我沒有把握我自己是否真正做到了,不過,卻是小心翼翼地努力過。
再說,作為一個教員,尤其是在大學任教的教員,我更是把這份工作當成是進行著一項藝術創作與表演來經營。我一直認為,一個教員就是一個演員,一上了講台就像一個演員上了舞台一樣,要儘可能的把這齣戲演好。對演員來說,重要的是透過戲碼、演技等等把自己的人生經驗表現出來,讓觀眾能夠分享著感受、開展著想像與醞釀著思想,或者,至少讓他們感動一下而對生命有著進一步的憧憬、啟發與感應。在演戲的過程中,任何以帶著濃郁而厚重的使命感企圖影響、乃至左右著觀眾(甚至其一生),尤其是成就社會的改革,當然是一項偉大的革命事業,只有自稱正統的左派知識分子才做這麼的打算,儘管這或閉O西方近代知識傳統最重要、也是最值得尊敬的一個歷史成份。然而,這絕非一個強調美感的演員所必然期望的唯一作為,況且,在絕大部份的現實狀況裡,他也是做不到的。
●台灣學術發展 停留在邊陲地帶
一句話:作為一個演員般的教員,我的自我期酗ㄕh、也不大。在我的眼中,戲劇原是屬於美學的,好看,就好了,看了,回味個兩、三天,可以,多了,反而不美,帶來過多的負擔,甚至是一種道德性的罪過…
或部A今天的台灣不能再自稱是一個邊陲社會了,特別就經濟的角度來看,但是,就學術發展而言,我一直認為,我們還是一直讓自己處於邊陲的地帶,幾乎絲毫沒有力圖突破的跡象。大批學生留洋念學位,自不用細說,留在國內唸書的,所修習、熟悉、關心、感興趣的,也幾乎完全是西方的,不管它是來自美國、英國、或者歐陸。這樣的情形,三十年下來,基本上,並沒有明顯的改變,事實上,也沒有改變的有利條件…
●台灣已有條件 能走出自己的路
總而言之,在我所經歷的歲月裡,三十多年來,台灣社會學的研究基本上沒有明顯之具有蔚成獨特知識傳統的累積成果,始終是處於「開創」期的階段。在我的觀念裡,對一個處於「開創」階段的學術領域,作為老師的,只是扮演著「過河卒子」的角色,基本任務乃在於鼓勵學生有著多元的領域發展、深厚紮實的學術底蘊,尤其是對居優勢之西方學術傳統有著一定深度與廣度的認識。就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三十年下來,對學生的論文寫作,我也就一直是扮演著簽字「背書」的角色。說真的,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角色,也深以這樣的作為而惴惴乎的,然而,現實上,我卻一直就這麼被牽引做著。不過,有一點我卻是相當受用的,那就是:從你們學生身上,我學了釵h,這還得感謝在座諸位的。話說到此,我以為,經過三十多年來的發展,特別是自我反省,台灣的社會學界已慢慢有條件可以走出與西方學術亦步亦趨的現象,而走出自己的路子,在此,我以此勉勵在座諸位。這是我作為社會學者一輩子的心願,期盼在座年輕一代的諸位能夠代我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