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了二十年的記者後,今年我轉換跑道,開始到大學從事全職的教書工作。但在我心裡始終有一個結,無法真正開懷。那就是:「如果我這麼熱愛新聞工作,為什麼不能堅守到底?」「如果我自己都離開了,如何鼓勵我的學生全心投入?」

  這個心結牽涉到我個人的職場境遇,也與新聞環境生態有關。尤其是後者,整個媒體大環境的惡化,衍生出個人深層的無力感。而在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的,便是新聞專業倫理的改變,造成專業價值混淆、新聞工作者異化、台灣的新聞內容變得如此粗糙不堪,使得年輕人不知所措。以致一名失望的應屆畢業生在加入新聞工作後不久寫信給我:「我必須把理想裝進袋子裡,不知道哪一天才會再打開」。

  台灣媒體從戒嚴的控管到進入解嚴後的全面解除管制,塑造出媒體為言論自由的崇高象徵。在解嚴後媒體尚未大量出現的那幾年裡,確實有過良善競爭的階段。當時台灣的新聞媒體仍是專業掛帥,新聞競爭取決於真正的獨家;新聞報導講究真材實料,記者平時若未下工夫建立充足人脈,必然無法做好新聞工作;媒體經營者若不願投資,就無法生產品質佳的新聞;媒體生產了好新聞,自然就可獲得好的收視率與發行量,然後又有本錢投資做下一個好新聞….。這些專業理念曾經像生物界的食物鏈那樣的環環相扣,使得新聞工作成為有志青年願意參與的工作之一。」

  同樣源於政治高壓的常民生命史,促使台灣民眾將政治的無奈感投射成對新聞媒體的支持。和其他國家相比,沒有人像台灣民眾這麼關心新聞、更每天從新聞中獲知大小資訊。

  民眾的心情吸引了市場的注意力,廣告主首先發現背景互異的民眾,卻有每天接觸新聞的共同習慣,這是廣告觸達的重要基礎。於是,只要有媒體播報新聞,廣告主就投注廣告,他們非常樂意將大筆預算投注在電視、報紙、雜誌等媒體中。新聞媒體獲得了經濟力,更加強其在政治、社會層面的影響力。

  在這種趨勢下,中外資本家也開始注意到台灣民眾重視新聞的心情,以致新的報紙、電視新聞台、雜誌、電子報等各式新聞媒體,紛紛在台灣創設。單以新聞台來看,台灣這個小小市場,卻密集了最多的電視新聞頻道。但顯然,這些新聞台成立的目的並非為了新聞言論的拓展,而是營利與賺錢。又由於市場已經受到眾多媒體瓜分,所有媒體只好以最少的成本經營新聞,對新聞工作者的新聞專業進行最大的剝削,新聞與新聞工作者都成了犧牲品。

  在我看來,一切新聞弊病的源頭幾乎都要從這裡說起。當「利潤」成為媒體經營者最主要目標後,新聞製作被迫發生強烈變化。「好新聞」指的是能幫媒體賺錢的新聞,所以新聞記者要非常樂意去訪問「援交女」、「牛郎」;相較下,記者如果想寫「環保」、「勞工」等社會議題,就會遭媒體主管認為「離題」與「未進入狀況」。這麼一來,新聞記者的好壞標準也有所不同了。

  過去,「好記者」的標準早有爭議。有些記者新聞關係良好,能夠最快反映重要新聞人物的意見,他們就是「好記者」;但這些勤奮的記者因為與採訪對象關係過密,也不斷受到批判。現在,「好記者」的標準又變了,各媒體內重要的業務會議成為定義「好新聞」最主要的力量,能夠為媒體賺錢的新聞記者,才是「好記者」。固然這種觀念還是有爭議,無疑已漸漸成為主流。

  媒體的「產業」特性愈來愈明顯,大家視賺錢為天經地利,也把生存放在第一位,釵h負責生產新聞內容的人,也與業務單位參考一樣的報表、市場調查,甚至拿這些標準來主導新聞。大家振振有辭:「媒體再有理想性,如果不能先生存,如何可以實現理念?」於是,這些不合專業倫理的做法,在這裡都找到了合理化的出口。新聞媒體肆意報導煽色腥的黃色新聞;「置入性行銷」幾乎在每一個媒體都寄生過;大家不斷自我暗示,將新聞與廣告混淆實在情非得已,一切都是大環境使然。

  新聞主管如此,一般工作者也一樣。由於「工作機會擁擠」的不利條件,新聞的專業價值更是受到扭曲,工作者也得合理化所有現象,否則無法繼續工作。包括:「我所服務的煽色腥媒體就算要賺錢,但至少是個誠實的媒體,不會做置入性行銷」;或是:「我知道置入性行銷不對,但好的置入新聞讀者也愛看。」新聞工作者似是而非的心情,令人感到事態嚴重。

  這些惡劣的現象,需要進行新聞改革。當我還是記者時,就一直秉持這樣的主張。然而,留在新聞界談新聞改革,總難免綁手綁腳;我的想法是,如果轉換身分到傳播學界,或許可以為台灣新聞界做點事。

  儘管身分已經轉換,在我心裡,卻始終無法忘情新聞工作散發的迷人魅力。它曾經豐富了我的人生經驗讓我有機會參與社會改造;我因為從事新聞工作,才能找到自我的定位與方向。依此心情,我還是非常樂意鼓勵年輕人投入新聞業,並努力做一個專業記者。儘管目前新聞的專業倫理出了問題,眼前更大的挑戰是,要隨時把握機會,「把理想從袋子裡拿出來」。

  這樣的想法,使我稍稍釋懷,也願與新聞線上所有工作者共勉。

(作者曾為記者,現為交通大學傳播與科技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