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之初,他走遍台灣各大公害現場,寫出不下百篇的公害報導,他慷慨激昂的譴責政府在環境政策上的後知後覺,落筆之際又時能見著他深刻的人文關懷與對土地的熱愛。多年之後的今天,楊憲宏,這個名字,我們只記得他是政治評論節目的常客,只聽聞他是「資深新聞工作者」,是「政治評論家」,卻不知道,他也是當年那個時常坐著野雞車深入西南部污染現場,夜半獨自坐著客運趕回報社寫稿的環保記者–楊憲宏。

  一九八○年,獲得曾虛白公共服務獎的「多氯聯苯事件」系列報導,是他在《民生報》當醫藥版編輯「跨界」以記者身份採訪的第一篇報導。

  一九七九年,彰化油脂工廠使用多氯聯苯(PCBs)為熱媒替米糠油加工除色、除臭,加熱管線因熱脹冷縮產生裂縫,使多氯聯苯從管線中滲漏出來污染米糠油。惠明盲校全校師生200多人,就是該次多氯聯苯污染事件的最大受害團體;有毒物質順著血液流遍全身,身上因此而佈滿氯銼瘡,器官、中樞神經病變。
(本事件已由記錄片工作者蔡崇隆拍成「油症—與毒共存」一片,現正全省巡迴演出中。
http://www.wretch.cc/blog/surviving)

  楊憲宏在一九八○年二月《民生報》社刊第六期的文章上,回憶當日採訪惠明盲校的景象與記憶後,這麼寫道:「…走訪惠明盲校看受多氯聯苯之害的盲生那日,所見所感,一直記憶極深刻。回報社寫〈哭泣的教堂〉時,腦子裏怎也抹不去彼時愁寞的印象。這樣低盪的心情,其實並不是第一回經歷。」這是他的第一篇備受爭議的報導,是他日後持續報導環境議題的啟蒙。

  那一年,他二十八歲,踏入新聞界不過兩個多月的時間。

  一九八三年,冬天,實踐與文化大學企圖在翡翠水庫上方增建校舍。當時在水源區濫墾、濫建的情況頻繁,已經嚴重侵染水源環境,有關單位甚至祭出法令宣示執法立場:「集水區之經營至為重要,濫墾濫建及污染水源之行為均須嚴予防上」。然而,同一時間,卻又讓兩校的重大開發案悄悄通過。楊當時的報導被壓了一個月,因為「事涉敏感」,出不得。他急了,報請上層訊問可否發稿。他對主管說:「難道總統有自己的水庫嗎?Even the president has to drink water! 」這篇讓報社頭痛的調查報導,讓他第二次獲得曾虛白公共服務獎。

  一九八五年,轟動台灣的「嬰兒奶粉事件」,開啟台灣消費者運動的新里程。在其採訪過程中的沮喪、挫敗與報導後代價,清楚的刻畫出,在那個尚未解嚴的報禁年代,報老闆與企業主、政府良好的「報政商關係」,是一個小記者在報導時所需要抗衡的多麼大的石塊。

  該次報導,礙於味全是報社最大廣告商,讓他掙扎於是否該破壞金主聲望;而政府官員請他先寫報導才敢做抽查檢驗,因為他們也得罪不起味全這個大企業。那是他當記者最沮喪的一日。他回憶走回報社的兩個小時:「那時候衛生署在台塑大樓上。我從那裡走回《聯合報》,因為我洩氣到不行。…我走了大概一兩個鐘頭,才到《聯合報》。走回去邊走邊想,不曉得怎麼辦,後來我不管了,我決定,寫!」

  隨之而來的代價,是味全老闆黃烈火衝進王惕吾的辦公室,是莫名的風聲說他收了其他廠商的錢做出中傷報導。

  一九八六年,他前往日本南端九州的水汞,尋著尤金史密斯報導攝影路線,將日本水汞案始末搬回當年的台灣,企圖再度發出警語,引以為戒。

  同年三月,台灣鹿港反杜邦運動,如火如荼的開展,而烏克蘭車諾比爾事件的爆發,卻未能讓覬覦外資六十億設廠資金的決策者,重新反省、檢討政府的經建計畫是如何將台灣環境推向堪憂的處境。楊在八月《人間》第十期的〈一種人文悲情〉一文中,嘆出幾年來跑環境新聞的哀痛:「數月來,整個杜邦爭議給我的最深的震撼,最大的懼怖是,我終於發現到,我們正不斷消失中的島嶼,在瀕臨文化失恨的土地上,我們的人性已經更行更遠。而主導這樣一個「失根文化」的大勢的,不是別人,恰恰竟是我們政府經濟發展的決策者。」

  「環境公害」這齣歷史大戲,像永遠演不完的八點檔肥皂劇一般,在台灣土地上,重複映演至今。其後發生的林園事件、鎘污染、後勁反五輕、貢寮反核四等嚴重的環境問題,即使情節、脈絡不同,但結局總是相近。而在長達數十年的公害大戲中,楊憲宏所扮演的總是那個不討喜的反派角色。林俊義教授在一篇書序中,這麼寫道:「所幸我們的社會還有很多站在環境及受害者立場講話的記者和媒體,楊憲宏先生至今仍未中輟…」 。〔註一〕

  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的《走過傷心地》前序中,楊有著深刻的反省:「每次奔赴台灣地區公害現場時,心中激盪的經常是:『我到底在做什麼?』不過,一旦全心投入工作,暫時會忘卻這個惱人的問題。最近,仔細檢視過去幾年的工作,才又想起這句嚴厲的問句:『我到底在做什麼?』」 嚴厲的提問,然而,卻又無解;他曾經不斷質問自己是否是那個「踏血而行」的報導者,同時又在每一次的採訪經驗中思索著報導者的本懷與角色。在〈苦海痛土〉的報導末結,他引用了尤金史密斯的一段話:

  火車奔向熊本。想著人間正義到底是什麼?尤金書中序言裏的話不停的湧現腦海:「…第一個我想從記者這行業剔除的詞是:客觀。能如此,我們的『自由』媒體,才可能進一大步。而也部G『自由』是第二個該剔除的詞,…不受這兩個被扭曲的詞限制,記者與攝影家才可能發揮他的責任。」〔註二〕〔註三〕

〔註一〕:林美挪(1989)。《台灣的綠色災難》,台北:前衛,頁9。

 〔註二〕〔註三〕:楊憲宏(1986)。《走過傷心地》,台北:圓神,頁115。
          楊憲宏(1986)。〈苦海痛土〉,刊載於《聯合報》副刊,
                              1986年12月20、21、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