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八八水災,看到電視記者冒盡萬險,深入災區,一方面感佩他們初生之犢不怕虎的勇氣,另一面,看到某些記者訪問受災者時,問的問題,總感覺有些缺乏同情心和同理心。會無意間傷到受訪者。這是我在一場採訪後寫的感言。

  回來兩三天了,很難忘記他扁扁的嘴唇,潸然而下的眼淚。他是位十七歲的男孩。

  我帶著學生去河南焦作訪問唇顎裂(俗稱兔唇)患者,時間倉促,我們又要拍攝照片,又要拍影片,還得作文字採訪。

  在醫院病房裡,採訪他的姊姊時(他們家三代五口有四口是唇顎裂患者),我從眼角瞄到他在外面徘徊,想要進來,卻有些怯步,輪到訪問他時,他溫順地進來,唇顎裂患者講話很不清楚,也很不喜歡講話,各種問題都只有兩個字,問他有沒有上學,他答「沒有」,在家作什麼,他答:「玩」,除了玩還作什麼,他答:「睡覺。」真是省話一哥。

  問他未來希望,他立志要蓋房子給爸媽住,這是很好的答案。我們請他休息一下,再重複說一次他的心願,以便錄影。

  忽然他嘴唇憋了憋,眼眶紅了。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拿了面紙,上去摟住他的肩膀,才發現我身後聚集了近二十人。我趕緊請這些人離開。

  很快他擦乾了眼淚,我們錄影完畢,也離開病房。

  回到旅館,我想起這個男孩,很難釋懷,最讓我難釋懷的,是他為什麼要哭?

  作為一個已經採訪三十年的新聞人來說,我起先相信是我能傾聽打動了他,勾起他悲傷的回憶。但是回想那個下午,一小時內接連採訪三,四位患者,很快我發現自己也像某些記者,問些平常我最恨的問題,例如「別人笑你時,你有什麼感覺?」,「作手術時,會不會怕?」

  我只要一句可以在鏡頭上用的話就好。

  我每每演講,授課時,總強調記者是一種『志業』,(calling)不是『工作』(job),但是壓力一來,我也做得很差。

  我不夠敏感他的心。他必定看到我身後的一大串人,我在那麼多人面前,問他難以啟齒的事。我有沒有辦法問出我要問的問題,而不會逼出他的眼淚?是不是我太專注工作,忘記背後有那么多人看。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在那麼多人前流淚,會不會更讓他今後更羞愧?更不敢面對眾人?

  踏上回學校的旅程,一輩子可能不會再見到他。但我心底對他默禱,我有哪點傷了他的心,請原諒,也默禱他的心願終將完成──蓋一棟房子給爸媽住,安慰他們滄桑人生於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