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吳佳穎
卓越新聞基金會5月19~5月20日,舉辦「2018亞洲新聞專業論壇」,以「網路新衝擊-社群媒體、假新聞與民主」,邀請來自香港、日本、韓國、大馬、新加坡、中國、台灣的新聞工作者,到場分享新媒體時代下,他們在各自國家受到的衝擊。
率先登場的香港場,邀請《主場新聞》、《城寨》創辦人劉細良,以「網絡媒體時代的港式民粹」為題進行演講。這也是劉細良第三次在台灣演講新媒體,劉細良說,「三次的演講正好顯示了我對新媒體想像的轉變。」
第一次演講,劉細良剛創辦主場新聞,當時他對新媒體懷抱殷切的盼望,他說:「未來是屬於我們的,新媒體將會改變整個世界、改變整個香港,我們要勇敢迎接新媒體時代。」
第二次受風傳媒邀請,劉細良談新媒體經營的困境、商業模式及如何生存等;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在經歷2014年雨傘運動洗禮後,劉細良談「新媒體與港式民粹」。
媒體革命 翻轉傳統媒體權力結構
新媒體出現時,又被稱為「媒體革命」,新媒體翻轉了傳統媒體的權力與資本結構。大眾媒體的時代,傳播對象是大眾,但權力是掌握在菁英手中,記者、編輯等接受訓練的新聞工作者,以「新聞專業」為名,決定民眾該知道什麼。
但當新媒體出現時,特別是社群媒體,顛覆了這樣的權力關係,在媒體革命的時代,「每個人都有發報權力」;「當權力關係翻轉時,我們認為這是解放」,所以當時劉細良創辦了主場新聞,希望以美國Huffinton Post為效仿目標來運作。
但經過2014年雨傘革命,劉細良發現新媒體、權力翻轉帶來的改變,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讓他開始反思,曾經懷抱希望的新媒體,真的是應許之地嗎?
(攝影/姚其宏)
從社運份子到「左膠」、「(被)拆(的)大台」
「左膠(Leftard)」,指信奉左派理論的教條主義者,網友用來形容「很蠢的左傾的人。」這個詞在雨傘運動中受到大量討論。劉細良說,雨傘運動,讓他突然發現,新媒體帶來的權力翻轉,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一般民眾看政治的觀點,跟社運份子完全不同。」
劉細良多年來投身社運,從香港民主運動、中國民主運動,到做媒體,他說:「我相信我是掌握一套理論去理解這世界,這套理論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做,我該站在什麼立場看事情。」但在雨傘運動中,「像我這類的人卻成了左膠,我們相信的理論被視為紙上談兵、不會成功。」之後「反左膠」逐漸成為新的潮流。
除了「反左膠」,「拆大台」是劉細良第二個發現的新媒體影響。拆大台就是不需要大台,不需要一個從上而下的領導,劉細良說,群眾相信透過線上媒體,如Line、微信、臉書等,群眾就可以在上面組織、討論問題,不需要領導告訴群眾下一步是什麼。
劉細良回想雨傘運動,有天他看到一群年輕人去旺角負責廣播的地方說:「我要拆大台」,且真的動手拆掉大台。「當時我才發現,我跟他們的距離好遠,」劉細良說,以前他相信每個運動都需要菁英來規劃、代表群眾與政府談判,如果沒有菁英領導,運動將會失敗。
但現在年輕人卻不認同這樣的看法,認為運動中的領導、菁英,無權代表群眾。劉細良受到很大的衝擊,他說,「過去我們滿懷熱情投入運動,但現在我們不但被罵,甚至被視為另一個壓迫者。」
雨傘運動結束後,「大台」都解散了,學生聯盟、學生會都退出了。
拆完大台 群眾轉為「食花生」、「抓鬼」
第三個劉細良觀察到,新媒體為社運帶來的質變:「食花生」,就是旁觀,像以前廣東人看戲,一邊看戲一邊喝茶、食花生;這也是網路時代,香港媒體與政治互動出現的現象。「新媒體帶有反菁英傾向,而這傾向也體現在媒體內容上。」
當大台沒了、社運份子成了左膠,民眾討論的內容轉而「政治八卦」,如今天開會時,誰跟誰吵架等,政黨中誰跟誰關係好/不好,劉細良說,「這些在我看來微不足道的問題。」
「抓鬼」,「鬼」指出賣運動的人、共產黨的間諜,這類的香港本土陰謀論成了最熱門的話題。但劉細良認為,這些問題只是讓意見更加分歧,「大台沒了、理論沒了、策略沒了,最後就變成互相指責,問誰是鬼,成了抓鬼運動。」
過去運動雖然也會有意見分歧,但處理方法卻跟現在的獵巫(貓)情形完全不同。劉細良回想他第一次來台灣,當時台灣反對運動兩派,林濁水與美麗島系正在進行「工運掛帥」還是「社運掛帥」的路線辯論。劉細良將這些辯論過程視為「理想的代表」。但這些東西在新媒體時代,卻變成了鬼。
打不過就加入他們 《城寨》-劉細良的新媒體實驗
在發現新媒體時代對香港人日常生活出現影響時,劉細良創辦了網路頻道「城寨」。城寨一詞取自香港地名,位於九龍,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1890年鴉片戰爭後,在清朝力爭下,這裡成了三不管地帶。
1993年城寨被拆了以後,卻成了一個icon(象徵),日本科幻電影攻殼機動隊裡的電影美學,就是以「城寨」作為抵抗象徵,劉細良在創辦媒體時也以此為名,他說,「我覺得主場新聞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經歷過雨傘運動之後,我覺得我應該參與其中,進一步了解新媒體。」
劉細良透過「城寨」將自己變成KOL(Key Opinion Leader),希望透過親身實踐,了解新媒體。在過程中,發現新媒體的分眾化情形,劉細良說,「我的收視率雖然不是最高,但我還是有我的觀眾、追隨者,他們也會去看其他新媒體,比較各方觀點。」
(攝影/姚其宏)
KOL帶來情感動員
KOL,中國、台灣稱網紅,社運期間KOL告訴群眾誰是鬼,KOL透過網路電散播消息,他們不是傳統記者,也沒受過社會學訓練,但群眾相信他們。
KOL出現也帶來兩大挑戰。一個是針對傳統專業媒體,今年5月馬來西亞首次政黨輪替,警察守在卸任總理納吉的家門前,記者也到場直播,長達三、四小時的直播過程,群眾討論的卻是記者的外表、穿著等「食花生」般的小事。
當傳統媒體也面對這樣的環境,劉細良說,「與其我旁觀去批評這環境,倒不如我參與他。」所以他創辦了城寨,每天錄一段時事評論的影片,挑戰新媒體時代只有民粹主義,不能求取共識的情形。
KOL出現也為傳統政黨帶來挑戰。過去從政黨參與到選舉,必須經過一連串政治訓練,包含如何面對公眾、辯論能力等,但如今KOL藉著許多 20~30秒的sound bite,帶起了素人政治的風潮。
劉細良發現,KOL對政治最大的影響在於帶來了「情感的動員」,連繫了香港本土主義。劉細良說,KOL不談理性、不談政策分析,只問「你是不是站在香港優先的立場講話」,如果不是,後面的內容沒有人聽。
「香港人本位的意識」到今天達到巔峰,「我是香港人,我們的母語是廣東話,我們不允許在通訊軟體中使用簡體字。」但劉細良認為,諸如此類以語言等方式區隔出的本土主義,對他而言是倒退的。
劉細良解釋,過去香港是個移民社會,上一代都是遷移進來的,因此對於香港「本土」的想像是城市的,一如美國被視為種族拼盤,各個族群都能在香港生活、彼此間相安無事;但現在香港的本土想像卻窄化成「廣東話」,禁匪語/匪文(中文)。
從「民主抗共」到「民粹抗共」
1991年起,劉細良投身香港民主運動,當時他相信爭取香港普選,不單是普世價值,也是為了抗共,透過民主體系保障,抗中共產黨的干預。但30年後,雨傘運動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共產黨赤裸裸地說:「我們跟你要的民主不一樣,我們是中國模式的民主。我先挑選,你們香港人再來選。」
也因此香港年輕人對這些「民主抗共」的人的評價是,「30年來一事無成」、「你們這一代負了香港」。如今透過抓鬼、本土主義等帶來的民粹風氣,成了香港最大的政治動員能力。但這些因情緒發洩而起的「民粹抗共」,在政治上沒有出路。「民粹抗共」會帶來什麼?能否成為下一波民主運動的動力,一切都還是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