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冠龍
普立茲獎得主、《紐約時報》記者張彥(Ian Johnson)新書《中國的靈魂》在台上市。應八旗文化邀請,張彥於二月十六號,以「一個西方記者如何書寫中國?」為題在誠品信義店六樓分享。當晚,他與台灣駐柏林記者林育立,以及網路新聞媒體《報導者》總編李雪莉,一同交流記者在當代進行深度報導的經驗與困難。

普立茲講得主,《中國的靈魂》作者張彥(Ian Denis Johnson)。圖片來源:八旗文化提供
▌沒有走出首都,你無法成為優秀的駐外記者
張彥回顧自己過去在中國的記者經驗,特別強調記者不能一直待在首都與其他記者同行混在一起生活,如此太過安逸。當年他駐派中國工作時,每個月都會安排一次去北京以外的地區採訪。今日中國的交通已方便許多,不像二十五年前,如果要去南疆,是相當困難到達。然而,現在大部份記者還是多半停留在北京,不常出城採訪;或者他們外出採訪的時間非常短,去兩天,第三天就回家。
張彥對實地採訪的重視,源於《華盛頓郵報》的老編輯給他的建議:如果要去採訪三天,至少多延長一到兩天。採訪工作結束後,繼續在當地不帶目的地遊走、四處看看。這段多出來的時間,腦中思緒會更加開放,會浮現原本沒有想過的靈感,而那些靈感可能是真正的新聞。
現在網路科技發達,一個新聞事件集中在某個小範圍的村落、特定的人。記者可以很快取得相關資料,寫出報導。如此一來,編輯部會很高興,但是記者卻無法瞭解更深入的情況,非常可惜。儘管訊息越來越多,交通往來越來越快速,記者實際投入新聞現場的田野工作反而越來越少,或者實地調查採訪的內容只佔文章中的一小部分。張彥認為,記者工作因此變得缺乏深入報導。
▌參與其中,才能了解發生了什麼
張彥奉行「參與觀察者」(Participant observer)方法論,主張記者應該要參與,與受訪者一起長時間生活。特別是採訪老百姓時,更應該如此。因為知識份子自己會描述、表達自己的看法,說出自己的生活;但是很多人並沒有這習慣。記者必須去問受訪者問題,聽他們回答,更重要的是要觀察他們實際在做什麼。
張彥舉例:當他詢問中國當地的民眾是否有信仰佛教、道教時,受訪者都回答沒有。當他與這些受訪者一起同桌吃飯、睡覺、起居,長時間的相處之後,他才真正理解當地民眾其實有自己的信仰。
在採訪儀式中,也有受訪者對張彥說:「你老是在採訪我們,你應該要參與我們,才能瞭解我們在做什麼。」張彥反省後,覺得有道理,便開始跟著一起練功,練習後加入他們表演,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張彥認為,這是記者工作很好也是重要的一部份。

林育立、李雪莉與張彥。圖片來源:八旗文化提供。
▌宗教展現中國人的心靈力量
與談的《中央社》駐德記者林育立,贊同張彥的觀點:「不要只待在首都,記者需要時常出去探索,不論時間長短,都能夠更接近事情的真實」。台灣記者很多時候是在台北的冷氣房辦公室內寫出報導。作為一個記者,光盯著統計數字卻不去現場做採訪,這樣的報導跟真實就會有很大的距離。
林育立說自己去中國旅行,感覺這個國家心靈與精神都很空虛,雖然幅員遼闊,卻沒有地方值得去。因此他特別去看教堂,一次在青島一間德國人建築的教堂內,神職人員特地關上門,向他表示當地的教徒心中尊崇著教宗;同樣的情況,週末的北京教堂,裡面滿是虔誠禮拜的信徒。他感受到中國人民的生命力與虔誠,而這種生命力與精神也正幽微地改變這個國家。
《中國的靈魂》也探討中國百姓的信仰精神如何改變社會。林育立指出:如此細緻的改變,如果張彥人不在現場親自採訪,很難看到與體會。這本書,有的章節採取全景觀點、有時則細膩描寫個人心理狀態。無論何種觀點,都是需要記者腳踏實地去接觸,實地去採訪才能寫出來的深入報導。
▌如果在中國,一個台灣女記者
擁有二十年記者採訪經驗的《報導者》總編李雪莉,以〈書寫他者的難與困〉為題,進一步指出深入報導的困難,乃是涉及到如何書寫「他者」的生命。記者可能因為自身的職業、族群、國籍、文化等背景因素與受訪者不同,而有進入他者處境的困難。
李雪莉以自身為例分析:她自己兼具「台灣」、「女性」、「記者」的多重身份,在前往中國採訪時,強烈感受到台灣與中國在體制上的差別。台灣記者於中國採訪,充滿不確定性,已經安排好的採訪竟因一通電話就取消,沒有任何理由;同樣也僅因一通電話,重新獲得採訪的機會。然而即便如此,在採訪過程中,受訪者也單方面不斷地以法條、數據轟炸記者,並沒有給予採訪者任何訪問的機會。
此外,女性的身份則讓她親身經歷多次來自中國男性受訪者充滿暗示的危險邀請。例如她曾聽過官員對她說:「飯後一起去散步」;更有人直接對她說出:「已經在妳的飯店約好一個房間。」這些親身經歷都反映出,不論台灣或者外國記者、女性前往中國深入採訪可能遭遇的困難。
李雪莉指出,今日記者撰寫深度報導的另一個大問題在於工作的媒體機構。她認識很多台灣充滿熱忱的記者為了長期專心投入特定議題報導而不得不離開公司,成為自由撰稿者。

圖片來源:八旗文化提供
▌越來越短的趨勢,能讓新聞更好嗎?
張彥補充回應,西方媒體報導篇幅也越來越短,過去《華爾街日報》每天頭版都固定有兩篇兩千五百字的報導欄位,記者會花上幾個禮拜的時間準備撰稿,但現在已經沒有這個欄位了。甚至,現在《紐約時報》規定,若文章超過一千兩百字,需要先得到批准。這卻只是過去長篇報導一半的篇幅!
張彥認為新聞報導文章越來越短,並不是一個好的發展,很多深入的問題無法在一千字左右寫完。撰寫長篇深入報導所需要的時間,也不是撰寫兩篇短篇幅的時間一加一就能夠完成,需要記者投入數倍以上的時間精力。
今日媒體要求記者縮短寫作的篇幅,快速完成報導,張彥認為這些問題是基於很多媒體不相信讀者會有耐性閱讀長文或者是深入探討複雜議題的報導,他呼籲媒體應該對讀者有更多的信任,也千萬要相信記者優質的報導內容一定還是會吸引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