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黃釋賢/報導

四坪大的空間裡,幾張長桌靠在一起就成了簡易的工作台。

面對桌上剛從印刷廠拿回來的雜誌,以及眼前這一袋袋手工裁切的名條,儘管早已年過七十,《月光山》雜誌發行人林茂芳手腳依舊俐落,領著社長鍾昆宏還有幾位熱心的志工,人手一罐膠水,熟練地把名條貼在剛出爐的雜誌上。要趕在下午郵差收件前完成,好讓讀者能準時看到最新一期的內容。

每十天在這小空間裡上演的出刊日常,除了是報人的堅持,更是回報美濃鄉親最好的方式。

《月光山》雜誌社成員準備出刊

《月光山》雜誌社成員準備出刊。記者/黃釋賢 攝

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美濃《月光山》雜誌,自1982年創刊迄今,已經發行逾1300期。以旬為單位,每十天逢九出刊的發行模式,在台灣蔚為罕見。「考量到月刊所能發揮的影響力,以及發行周刊所需要的人力和在地的特性,十天一次的間隔剛剛好」社長鍾昆宏說。純手工的排版方式,令每一期的呈現獨一無二,讓閱報這件事不只是隔著窗戶看世界,更多了幾分手作的溫度。

儘管作為地方重要的傳播媒介,《月光山》並不是美濃地區第一份地方刊物。早在1974年,當時就讀政大新聞所的美濃子弟黃森松,就曾以學生身分,回鄉創辦號稱全亞洲第一家的社區報紙的《今日美濃》。雖然為了完成學業和兵役,《今日美濃》僅象徵性地試刊8期,卻已經在地方上引發熱烈的迴響。

1977年,黃森松又再回鄉創辦了《美濃週刊》,發行至今,幾度因為資源不足而走走停停,仍不能抹滅其為地方傳播的貢獻。更重要的是,《美濃週刊》的出現,對日後《月光山》雜誌的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

在月光山發行之前,現任發行人林茂芳和已故創辦人邱智祥曾一起到《美濃週刊》幫忙跑新聞。當時,《美濃週刊》因社長黃森松對鄉土的熱愛與執著,致力於時事的針砭,有話直說的風格頗受讀者青睞。然而,辣吃多了,也會麻痺,時間一久,鄉親也漸漸不再被《美濃週刊》辛辣犀利的文字吸引。那時,林茂芳和邱智祥因為和社長黃森松理念不合,決定離開,自立門戶創辦《月光山》雜誌。

1992年的美濃反水庫事件,是雙方分手後的第一次對壘。當時的《美濃週刊》才剛復刊不久,經費上接受經濟部水資源局的補助,言論上也偏向官方立場,主張興建水庫能夠為當地帶來龐大的觀光效益;相反地,站在對立面的《月光山》則提供另一種論述,認為興建水庫是落後的思維,加上位處地震帶的美濃一旦開發恐有崩塌的危險。雙方你來我往,在當時形成激烈的筆戰。

回憶這段往事,鍾昆宏認為在二十多年前的台灣,要推動這場號稱台灣史上第一個不流血的寧靜革命,是相當不容易的。「二十幾年前,在台灣要反抗政府沒有靠流血,而且能將八百多億的預算擋在門口,這個反水庫的成功已經成為一個典範。為什麼會成功,就是靠我們《月光山》雜誌的傳播和宣導」。

隨著反水庫事件告一段落,美濃地方報的發展也進入新的局勢。《美濃週刊》依舊由黃森松主導,一言堂的風格始終曲高和寡。在人氣始終無法拉抬的情況下,黃森松轉而投入地方文史的紀錄;反而是《月光山》廣納百川的包容性格,在反水庫之後更加受到鄉親的支持,也讓鍾昆宏笑稱這是「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

姑且不論這場筆戰最終的結果誰勝誰負,在小小的美濃地區,能有兩份社區報紙同時存在已經相當不容易,彼此間的良性競爭更是讓人看得津津有味。也讓人好奇這純樸的小鎮是如何孕育如此豐厚的草根力量?在此基礎下,月光山雜誌又是如何和在地產生連結呢?

1998年的《今日美濃》週刊。記者/黃釋賢 攝

客情,客翦

在美濃這個五萬人口的小鎮中,有高達九成的客家人口,這,是社區報紙能在此蓬勃發展的關鍵。環境封閉、生活圈小、文化相近,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是美濃人團結的重要基礎。鍾昆宏認為:美濃就像一個大家庭,不管好事壞事都會馬上傳千里。就算出外經商、工作或是求學,美濃人總會想辦法聚在一起,遍布海內外的美濃同鄉會就是最好的象徵。對於這些旅外鄉親來說,《月光山》除了是資訊傳播的管道,更是凝聚鄉情的重要力量。

客家人自古以來重視教育,也讓不少功成名就者開始回饋鄉里,成立各式各樣的獎學金,經由《月光山》的報導,在當地形成一種良善的循環,也讓鍾昆宏笑稱:「美濃的學生真的很幸福,有一整年獎學金可以領。」此外,月光山也努力加強和地方的連結。除了頒發獎學金鼓勵後生外,更時常和南洋姐妹會、愛鄉協進會等地方社團合作,舉辦各種活動來活絡地方,以貫徹凝聚鄉情的初衷。

兩大張的雜誌,除了常見的頭條要聞與來自熱情鄉親的投書外,二、三兩版則有來自地方農會和政府機關的消息。不時出現在篇幅一角的小版面喜訊或是祝賀金榜,見證著《月光山》與在地居民的緊密聯繫。

談到如雪片般飛來的讀者投書,負責審稿的鍾昆宏心中有一把尺:除了避免人身攻擊和政治議題,不管是家族旅遊的心得,或是個人生活的雜感,只要是好文章,幾乎來者不拒。然而,因為版面有限,並非所有稿件都能如期刊出,有些甚至放了好幾年才登。

有趣的是,鍾昆宏也提起:儘管《月光山》沒有稿費,不少投稿者仍會打電話來「關切」進度,甚至還有人會在文章見報後,回送禮物或禮金。也許,對這些讀者/投書者而言,登上《月光山》版面的成就感更勝其他,有沒有稿酬,似乎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月光山》雜誌社長鍾昆宏先生 記者/黃釋賢 攝

創立將近四十年,《月光山》培養出一批忠實的讀者。誰總是固定在禮拜一投稿、誰的文筆好,聽著鍾昆宏如數家珍,這些細微的觀察,也可以看見雜誌與社區的緊密連結。鍾昆宏接手編輯工作的這段期間,雖然沒有像反水庫一樣熱議的話題,圍繞著日常生活,著重觀光產業、地方發展及客家文化的討論卻也相當蓬勃。

此外,人物報導也是近年來深受讀者喜愛的內容。鍾昆宏表示:生動的人物描寫不僅能吸引閱聽眾、增加訂閱數,有時甚至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發展,高齡九十六歲的六龜鄉親吳聲潤與《月光山》的結緣,即是一例。

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從事彈藥製造的吳聲潤差點被槍斃,幸得一位美濃鄉親搭救,沒有供出其名,讓他得以保住小命。出獄之後,吳聲潤奮發圖強,在北部經營精密機械工廠,事業有成後,回到當初救命恩人的家中上香祭拜。鍾昆宏得知此事後,以全版的篇幅報導。吳聲潤輾轉得知,相當感動,認為自己能重獲新生是美濃人的功勞。爾後,吳先生每年都以一萬元贊助《月光山》雜誌,二十年如一日,成為月光山最大的訂戶。

一疊一疊等待出刊的《月光山》雜誌。記者/黃釋賢 攝

數位時代談薪傳

儘管有著鄉親的支持與贊助,成熟的《月光山》依然要面對網路時代的到來。這波影響,從幾份同期社區報的處境就可略知一二。鍾昆宏提到,過去,台北的《文山報導雜誌》、台中東勢的《山城週刊》與美濃《月光山》三家以山為名的社區雜誌相當出名,人稱「北有文山、中有山城,南有月光山」。但是,在這波數位洪流下,許多社區報不是轉型為電子報,就是無奈吹起熄燈號,當時的三山,如今也只剩下月光山。鍾昆宏坦言,聽聞《山城週刊》投身電子報時也曾考慮轉型,但是考量到讀者的需要以及雜誌社人力的現實面,最終仍採取紙本發行。

奇妙的是,《月光山》的訂閱數似乎不受影響,依舊維持每期4000份的發行量,這不但鼓舞了雜誌社全體上下,也讓他思考在人手一機的年代下,要如何將這份「鄉情」向下扎根。為此,鍾昆宏每到活動場合都會鼓勵學子多閱報,特別是《月光山》雜誌。儘管效果有限,他還是充滿希望地說:「或許他們現在在忙沒有時間閱報,等到他們四五十歲的時候,就會開始關心公共事務,也會開始看我們《月光山》,我會等到他們長大」

談到傳承,發行人林茂芳也語重心長地說「毋係沒人才,係沒人」,他認為除了要有專業和熱忱,這更關乎麵包的問題,「高工時、低報酬」更是讓許多有志之士望之卻步的原因。畢竟在《月光山》的工作除了得面對十天一次的出刊壓力,也無法領到正職的薪水,目前雜誌社的三位成員也都是將這份工作作為副業。如何傳承與下一代,成為《月光山》正在思索的難題。

《月光山》雜誌發行人林茂芳先生。記者/黃釋賢 攝

近四十年一路走來,《月光山》凝聚美濃鄉情、傳揚客家文化的理念始終如一;唯一的改變,大概就是有了專屬的辦公空間、增添了硬體設備。《月光山》的故事告訴我們:一份具有地方特色,又能同時捲動地方想像的刊物經營,相當不易。在當今坊間許多以社區為名,運用文創行銷的刊物都生存不易的狀況下,《月光山》能一本初衷,持續公共領域的討論,更顯得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