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沈朋達
2017年《報導者》推出「廢墟少年」系列報導,試圖呈現被遺忘在台灣社會邊陲的「高風險家庭」和「高風險少年」樣貌;今年,衛城出版社出版了《廢墟少年:被遺忘的高風險家庭孩子們》,書中內容聚焦在「為什麼台灣社會有這麼多高風險家庭」的問題上。9月18日,《報導者》總編輯李雪莉、《報導者》記者簡永達和「為臺灣而教」(Teach for Taiwan)基金會創辦人劉安婷,在台北市慕哲咖啡館,透過書中的內容,與參加者一同討論「高風險少年」的議題。
「為什麼是高風險『少年』?這是我們在寫作過程中不斷被問到的問題」,李雪莉說。同樣身為未成年人,高風險家庭中的兒童處境較容易被注意;而正值青春期的少年,通常沈默寡言,不善於向外人傾訴,加上外型已近似成年人,時常被人所忽略。李雪莉表示,這就是《報導者》希望聚焦於「高風險少年」的原因。當然,李雪莉也補充到,這群高風險少年中有男有女,「少年」一詞只是作為這個年齡層的代稱,並非僅將採訪對象侷限於少年。
《報導者》總編輯李雪莉 (沈朋達/攝)
陪伴 聽他們說出自己的故事
在本該安心成長、求學戀愛的年紀時,「高風險少年」因為家庭變故,必須提前告別童年。過往被拋棄的經驗,使他們的心思更加敏感,出於自我保護的心態,這群少年並不樂於與人溝通,加上偶而脫序的行為,造就了社會大眾對「高風險少年」孤僻、叛逆的刻板印象。
17歲的土豆,就是典型的個案。來自雲林鄉間的土豆,在母親離家,父親過世後,便迫於經濟壓力輟學,靠著噴灑農藥、打零工維生。李雪莉表示,在採訪這樣的「高風險少年」時,會遇到兩個困難:首先是語言,少年和記者各自擅長的語言分別是台語和國語,加上少年的詞彙量有限,時常無法完整表達自己的想法。其次,則是信任問題;「而這些困難,就必須靠時間去克服。」李雪莉說。
「人在哪,就在哪採訪。」為了理解少年們的意義世界,記者們參與了土豆的生活,和他們一起工作、跑廟會、夾娃娃、唱KTV,經過長時間的相處,逐漸建立起信任關係,雙方也不再僅僅是採訪與被採訪的關係。
有一天,土豆從房間裡拿出了一大疊的機車違規罰單,對著李雪莉問道:「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處理耶,難道要我拿著爸爸的遺像去上課嗎?」父親生病後,土豆就開始以機車代步,也累積了不少罰單。根據法律規定,未成年的土豆必須由監護人陪同,一起到監理站上課,但在父親過世,母親離家後,監理站的要求顯得不切實際。在這樣的情境下,土豆在與記者相識八個多月後,才首度談到越南籍的母親,以及她離家的始末。
在經歷過人生創傷後,「高風險少年」多半較難信任人,李雪莉認為,唯有花長時間與他們相處,建立信任關係,才可能逐漸拼湊出一個個完整的故事。
失落的藍領階級與貧窮世襲
在採訪過程中,李雪莉發現這些「高風險少年」的原生家庭,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失業」、「藍領」和「單親」是他們父親共有的特點。藍領階級在經濟上的失意,間接導致了婚姻與家庭的解離,進而產生了大量的「高風險家庭」。
宏觀地來看,李雪莉認為台灣藍領階級的失落,反映出近年來大量產業外移、技職體系崩潰、學徒制瓦解、婚配市場變遷等多重因素。換而言之,是全球化與台灣政府政策共同交織下,共同造就了藍領階級邊緣化的處境,進而衍生了嚴重的「高風險家庭」問題。
此外,「高風險家庭」也存在著貧窮世襲的現象。以土豆為例,在沒有配戴防護裝備的情況下,長時間在農田裡噴灑農藥,其工作風險不言可喻;但土豆形容自己是「有做就有得吃,沒做就沒得吃」即使自知此份工作危害健康,仍天天下田工作。過早進入職場的「高風險少年」,往往只能從事低技術、低薪資且高風險的勞力密集工作,最終也與他們的父輩一樣,難以逃脫貧窮的命運。
也許有人好奇,台灣有完備的義務教育體系,為何這些少年不繼續接受教育,獲取文憑和技術後再投入職場?簡永達以一位詐騙集團少年的故事,來回答這個問題。
這位少年在父母生意失敗後,便開始半工半讀,貼補家用,父母也身兼數職,一家人省吃儉用,為的就是儘早還清債務;然而,一天少年收到了存證信函,才知道家中債務一分未少,一家人微薄的薪資僅夠支付每個月的基本開銷。於是在留下一封給母親的信後,少年便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他從未聽聞過的多明尼加,加入詐騙電話集團,希望靠一己之力還清家中債務。簡永達問聽眾,如果你是這位少年,你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李雪莉補充道:「有人說『貧窮可以磨練心志』,可是我認為這些少年不僅是『貧窮』,而是『貧困』。」貧困的家庭,無法提供安穩的生活環境;半工半讀的生活,使他們的作息與價值觀難以融入校園,逐漸成為在社會邊陲掙扎的「高風險少年」。
《報導者》記者簡永達 (沈朋達/攝)
失靈的安置體系 與性侵頻發的機構
台灣目前的社政體系,對於「高風險少年」的照顧方式有「寄養家庭」和「安置機構」兩種。由於「寄養家庭」蘊含較高的社會支持力度,理論上是主要的照顧主體;但由於台灣寄養家庭的數量連年下降,使得大多數少年被交由原先設定為最後防線的「安置機構」照顧。
近年來,安置機構頻頻傳出的暴力和性侵事件,使安置機構的管理問題浮上檯面。在一次訪談中,簡永達從受訪少年口中得知曾在安置機構內被性侵的經驗,而這位少年卻將自己不幸的過往歸咎於自己「不夠乖,不夠聽話」,這讓簡永達意識到安置機構內部的生態迥異於一般社會,決定在高風險少年的報導中,加入安置機構的採訪面向。
然而,一開始透過院方與社工所聯繫的訪談並不順利。機構的老師總是以「小孩子第一次受訪,難免緊張」的理由,陪著院童一起受訪。可想而知,這樣的訪談內容相當制式,無法真實呈現院內的生活。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一位具有十年資歷的輔導員透過私下管道與簡永達認識,藉由他的幫助,簡永達才得以一窺安置機構的真實生活。
透過進一步的觀察,簡永達發現安置機構同時也是一個性壓抑的空間。正值青春期的院童們,開始有了性需求,但機構內是團體生活,缺乏私人空間,各種面向的性行爲都備受壓抑。諷刺的是,這樣壓抑的環境,非但無法禁絕性行為的發生,反而在恃強凌弱的格局下,發生結構性的性霸凌與性侵害事件。從這個視角切入,就不難理解安置機構內為何頻繁發生暴力與性侵事件。
建立連結 跳脫貧困迴圈
而在離開安置機構後,高風險少年所面臨的處境,並不見得有所好轉。「我每個月領到薪水,都不覺得開心,因為要還上個月的債。」在訪談一位理髮店學徒時,她這樣對李雪莉說。這位少女很早就選擇離開安置機構,自力更生,為了省錢,下班後就睡在店裡的房間夾層。即便如此,每個月還是入不敷出,只好向地下錢莊借貸。
對於「高風險少年」而言,不論居住於機構內外,最欠缺的其實是與主流社會的連結。在缺乏原生家庭與朋輩的協助,這些少年時常陷入「窮忙」的處境,難以藉由工作擺脫貧困。
該如何連結到這些少年?簡永達談到他在香港看到的實踐。在網路時代,香港的外展社工發現青少年聚集的場所不再是街頭,而是網路世界。因此,外展社工邀請一流的LoL(英雄聯盟)玩家開班,吸引少年報名參加;藉由這樣的機會,社工結識這些少年,建立連結,在未來少年遭遇困難時,可以提供適時的幫助。
Teach for Taiwan基金會的創辦人劉安婷也分享他們在創造連結上的新嘗試。一位被派到偏鄉的老師,發現學童對學習英文興趣缺缺,與此同時,卻在社區大學的英文課上發現家長們相當積極。因此老師設計教案,將家長帶入校園英文課的設計中,不僅帶動了學童的積極性,也促進了兒童與父祖輩的互動。劉安婷說:「我們希望走入社區,連結社區,並靠著社區了力量,一起拉拔孩子。」
最後,李雪莉表示,在「高風險少年」的故事中,我們看到貧窮不斷在代際之間繼承,而貧窮者的怨懟與憤怒,將會對台灣社會與政治造成不穩定。因此,這本書希望帶給大家思考的是:「Is equality always justice?」或許主動關心這個群體,創造與他們的連結,就是幫助他們改變命運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