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走進萬華朱慶文家,在他靈前上香,看著遺照上熟悉的微笑,很難相信,這麼年輕、熱情、正派的記者,就這樣走了。
朱慶文是我引以為傲的學生。他唸工專畢業,因為熱愛新聞工作插班進輔大,跟我一起創辦《生命力》,畢業後歷任聯合報、聯合晚報、蘋果日報記者,經常在遍地血腥的社會新聞線上 發掘充滿人文情懷的故事,每回有人問我,《生命力》學生進了新聞界還能堅持理想嗎,我總會拿朱慶文當範例。
我萬萬沒有想到,年僅三十八歲的他,會積勞成疾、會因心肌梗塞猝逝。
我去年出版《打造公民媒體:輔大《生命力》新聞團隊的行動研究》一書,曾請朱慶文寫一篇文章回應,收在附錄裡,他在這篇文章中闡釋了自己的新聞理念和報導策略:
「如今從事記者已近八年,雖然一直在商業媒體工作,但我總帶著另類的新聞眼,開發出許多不一樣的新聞,回首思量,有大部分原因來自於大學在《生命力》跑新聞的「身教」。
因此,當同業都在看李登輝的翠山莊時,我則瞄到翠山莊旁撿瓶罐的老人,原來在台北市外雙溪的豪宅外,有個住樹洞靠撿拾瓶罐維生的家庭;還有當我在跑法院時,同業都注視著法庭內的法官、檢察官、律師時,我的餘光又瞄到法庭外一群抄著筆記討論的老人,原來他們是孫立人將軍的部屬,在白色恐怖時期做了黑牢,如今臨老他們不靠律師,自己寫狀紙打冤獄賠償。
這種眼睛雖兼顧主流媒體的焦點和標準,但用新聞眼的餘光找尋弱勢族群的聲音,這是《生命力》給我的第一個啟發。
而我帶著這樣的精神,在主流媒體中「臥底」,試圖在大家都追求最大商業利益的新聞標準中,盡可能夾帶不一樣的新聞,讓這些社會底層的人有機會發聲,雖然被報社丟到資源回收筒的機率高,但還是有成功的機會而且成就感會更大。
《生命力》對我的第二個啟發,則是在一條採訪路線上,要注意開發非主流、弱勢的消息來源。跑法院,我不只跑法官、檢察官、律師,我還跑基層的工友、書記官、駕駛,因為這些非主流的消息來源,往往可以提供看不到的基層觀點,新聞事件的外觀不至於被強勢消息來源所宰制。
我常說對《生命力》有股濃厚的革命情感,但最貼切的說法應該是,《生命力》的教育徹底改變我對新聞的思考和血液,就好像警察在黑社會的臥底一般,雖然外表看起來是流氓,但骨子裡仍有著堅持,不肯跟主流新聞標準低頭的堅持。」
慶文不僅是個好記者,更是個好兄長。他父親早逝,他作為長子,很早就幫媽媽一起分擔家計、照顧三個妹妹。他插班輔大,比同學大了六歲,他又像大哥一樣照顧同學、學弟妹,女同學有感情問題會找他哭訴、經濟拮据的學弟妹也曾到他家長期借住。
昨天,我和慶文的同學坐在朱家客廳沙發上,談起慶文軼事,才知道這套宛如KTV包廂的沙發背後有個貼心的故事:原來,慶文的同學們感情好,常上KTV,但總是聊天聊個不停,唱不到幾首歌,慶文心念一動就買了這套沙發,請同學來家裏暢談,既享受KTV的氣氛又不必花錢。
慶文學生時代半工半讀,擔任記者九年來拚命工作,身體終於吃不消。一個多月前,他跟同學提到胸部會痛,但仍勉力工作;朱媽媽注意到一向生龍活虎的他,最近下班回家都累癱了。一兩個禮拜前,慶文到新光醫院做檢查,預定九月二日看結果;八月廿八日清晨,他嚴重不適,自行開車到和平醫院掛急診,和平醫院發覺是心肌梗塞,緊急轉送新光醫院急救,但已無力回天。慶文就這樣離開他摯愛的家人、同學和記者工作。
離開朱家,我和慶文的十幾個同學餐敘,聊到將近午夜十二點。他的同學們大多也是記者,也和慶文一樣,在越來越艱苦的媒體環境裡為工作奮鬥、為理想打拚;我們痛惜慶文的驟逝,也提醒彼此,一定要把健康擺在第一位,有異狀就要提早就醫,畢竟,新聞再重要也沒有生命重要。(本文原發表於阿孝札記http://www.ashaw.org/2008/08/post-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