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 / 雪莉‧芬克(Sheri Fink)
驗屍官的難題
2005年9月11日星期日，在颶風襲擊之後13天，太平間工人從紀念醫療中心送回45具腐爛的屍體。第二天，路易斯安那州檢察總長查理斯‧小福特(Charles 小福特 Jr)針對卡翠納颶風期間在醫院和療養院中的死亡案例展開調查。沒多久，關於遺棄病患和施以病患安樂死的指控很快的傳進了美國司法部。
圖片來源：(Tony Carnes/Christianity Today)
其中打來的一個人是「生命關護中心」的律師，他轉達一份報告，指稱該公司的九名病人可能被紀念醫療中心的醫生和護士注射致命劑量的藥品。州和聯邦調查人員採訪「生命關護中心」的證人並到堆滿模具的醫院去尋找證據。另外，小福特的工作人員要求紐奧良教區驗屍官， 法蘭克‧明雅(Frank 明雅)博士，開始從十幾間醫院和安養院送來的100多具屍體，進行解剖和藥物檢驗。
明雅是一位 76歲的婦科醫生，他擔任驗屍官已有31年的資歷，做過數百次颶風受難者的解剖鑑定，這次任務對他來說實在是個苦差事。
驗屍報告指出，在9具屍體中檢測出嗎啡反應──這9具屍體來自「生命關護中心」。
為了這次案件偵察，檢察總長辦公室聘請了知名的法醫病理學家西里爾‧惠特(Cyril Wecht)。他曾參與過小迺迪(John F. Kennedy)遇刺案和辛普森(O. J. Simpson)謀殺案的審判。惠特的結論是，其中四個死亡案例明顯是人為干預所造成的兇殺案。
經過數個月的採訪和文件收集工作之後，調查人員開始相信，他們說，被紀念醫療中心的醫生和護士施以安樂死的病患多達二十多人。但病歷需要調查結果來證實。「特奈醫療體系」的律師說，根據調查，很多屬於紀念醫療中心患者的病歷都無法取得。（特奈發言人說，「特奈醫療體系」保留所有記錄的發表權。）根據「生命關護中心」員工所武裝的證詞和7樓的4個病患的醫療記錄，國家檢察官認為這起案件對於卜安娜，和兩名護士蘭德里和卜道(Cheri Landry &Lori Budo)來說是不利的。
2006年7月17日晚間9時許 (卡翠納風災即將屆滿週年)，卜回家打開房門，赫然發現州警和聯邦官員在她的家中，身著防彈背心和攜帶武器。他們告訴她，他們有一張包含四項主要罪名的二級謀殺罪的逮捕手令。
卜剛作完幾個小時手術，還穿著皺巴巴的手術服。她知道她是調查的目標對象。「我的病人怎麼樣？」她反射性的問。她的律師建議卜調用一個同事去接手照顧。她被允許梳洗，然後宣讀她的權利，戴上手銬，並進了監獄。她在路上默默地祈禱著。 （蘭德里和卜道同時於當天晚上被逮捕。）
卜在午夜後被釋放。第二天，檢察長小福特舉行一場由CNN主持的記者招待會，這打破了一些初步的調查報告，以及在紀念醫療中心進行安樂死的可能性。「這不是安樂死」小福特強調說，「這是簡單明了的兇殺案。」
在稍後的新聞發布會當天，卜的律師表示應對死亡負責的是「卡翠納風災」，而不是卜 。他說，他的當事人是無辜的，並指責即將競選連任小福特透過逮捕事件來策劃一宗媒體活動。
隨著政府的調查進展，死者安曼‧艾弗瑞特(Emmett Everett)的遺孀卡莉(Carrie Everett)，對CNN發表言論。她說在卡翠納之後，她在得知丈夫已死亡之前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尋找他。她對「特奈醫療體系」、 「生命關護中心」、 卜安娜、兩名護士蘭德里和卜道(Landry & Budo)提起非法死亡的訴訟。
卡莉說：誰賦予他們扮演上帝的權利?
在紐奧良，要成功起訴一項謀殺案，通常需要驗屍官提出殺人證明的醫療檢定報告- 即死亡是因另一人的行動所造成 – 不考慮過失或法律責任。這是一個邁向兇殺案犯罪調查的一步，過去在路易斯安那州曾經發生殺人案的錯誤審判案例。
驗屍官明雅，匯同多位知名法醫病理學家進行屍檢樣本的測試，並討論毒理學結果。 記錄顯示，紀念醫療中心中的41具屍體中超過半數被檢測到有嗎啡或鎮定劑反應。
該小組認調查發現，一位90歲的肺炎患者艾莉絲‧赫茨勒(Alice Hutzler)，被注射有嗎啡和鎮定劑。但病歷上沒有藥品使用紀錄，而且在前一天下午記錄為「她平靜地休息」。赫茨勒生命關護中心」病患之一。其他九具屍體也都有過量嗎啡和鎮定劑反應。
惠特在一張有赫茨勒名字在上面的紙上寫著「殺人」，並強調它兩次。他認為所有的9名患者都是被殺的。
該小組認為在8樓的加護病房中的一名死者：傑妮‧伯吉斯(Jannie Burgess)是尤英‧庫克(Ewing Cook)在8月31日一個炎熱的星期三爬上樓梯時所發現的一名已昏迷的病人。庫克表示伯吉斯的病歷顯示，她在週三下午2點 10分和下午3點35分被注射7倍於15毫克嗎啡的量。這是她接受舒緩護理時超過最大劑量的7倍之多。但是，因為她已經接受嗎啡治療以及她的晚期癌症，惠特在他的筆記中註明她是在「不明確，但很有可能」，他標誌她的死為待定。
除了仍然在「生命關護中心」地上的9名病人和伯吉斯，該小組還審查了紀念醫療中心的病理學家在二樓大堂附近的自動櫃員機和其他地方所記載的13名紀念醫療中心和「生命關護中心」病人的死亡記錄。 （調查人員懷疑其他人的死亡，但因為不是所有機構都進行了測試藥物後的屍檢，因此他們並沒有考慮。）13個人之中有9人有鎮定劑反應，另外4人則有嗎啡反應。調查人員搜查了醫院，找到其中3人使用大量嗎啡的藥方，處方的日期是9月1日星期四，並有卜安娜的簽署。
儘管惠特指出，「生命關護中心」死者是藥物注射的結果，明雅希望更多的資訊，以幫助他做出他的決定。他把病人的醫療，屍體解剖和毒理學記錄，寄給其他三個獨立的專家審查。
法蘭克‧布雷西亞(Frank Brescia)，是一位腫瘤學家和緩和治療專家，在9個案件的個別結論中寫下「殺人」。年輕的詹姆斯博士，加拿大安大略省前首席驗屍官，現為美國科學院的司法鑑定總裁指出「兇殺案」，他亦表示「在颶風來的前幾天所有的病人都還活著，每一個在地上的病人死於一個3.5小時的藥物毒性是不尋常的事情。」
當地內科醫學專家認為，雖然其中幾名病患的醫療記錄及屍體解剖顯示的醫療問題，有可能合理的導致其死亡，但大部分患者的病歷中卻沒有這些問題。在他給明雅的報告中寫下這是安曼的「證據」，他是在「穩定的醫療狀況，沒有明確的證據足以證明死亡的急迫性。」（但卜的律師說，艾弗瑞特幾乎肯定死於心臟肥大，而不是過量的藥物。）
明雅繼續他自己的調查，他邀請幾個「生命關護中心」的行政人員到他的辦公室接受採訪。他們的故事集中在卜安娜。明雅和卜素未謀面，但兩個月後，她被逮捕，他看著她在 《60分鐘》激情的捍衛自己和她的護士同事，「我要讓大家知道，我不是一個殺人犯，」她告訴莫利，「我不相信安樂死。」(注一)
《60分鐘》的故事之後，有些與明雅長期共事的同仁質疑他要調查此案的動機。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出一天後，美國醫學協會發表了一份聲明：「A.M.A對於在卡翠娜颶風之後的許多英雄醫生和犧牲自己的其他醫護專業人員感到非常自豪。」
明雅告訴我，當卜出現在國家電視台之後，他迫切想跟她聊聊，嘗試「從她那邊得到消息。」他曾經和被控罪行的人做過同樣的事。「科學是偉大的，但有一點，你必須超越科學，無論你做什麼你必須隨著你內心的感覺。」他邀請卜的律師，帶她到他的辦公室進行了訪問。
卜坐在明雅對面，「很高貴的淑女，是一位迷人的南部姑娘。」在他的辦公桌上有一本聖經，一具十字架掛在牆上，而在房間周圍掛著故鄉人的加框照片。很快，他們發現了共同的朋友，聊了幾個與明雅親近的卜的大天主教家庭成員。他們回憶起卜已故的父親，一個家庭醫生，對明雅非常的好，在明雅剛開始執業的時候曾介紹病人給明雅。
他們談了大約一個小時。她告訴他，她一直試圖減輕疼痛和痛苦。由於卜的律師在那裡，明雅謹慎的避免在現場直接提問有關她所做的事情。她對於紀念醫療中心的情況所作的描述讓他花了幾天時間回到在颶風之後被困在法院的那幾個日子的回憶。食物和水是如此珍貴。當時怎可能不伴隨著槍聲入睡。
明雅告訴我，他對卜的同情是比卜所知的還要少。他相信卜至少能試圖挽救艾弗瑞特。明雅拿出賓夕法尼亞大學生物倫理學家亞瑟‧卡普蘭(Arthur Caplan)提供的詳細建議。卡普蘭的結論是，所有在七樓被進行安樂死的9名病人，「在緩和治療應用普及的美國，是不符合道德標準的。」
儘管所有的專家皆確定的兇殺，明雅仍被要呈現給大陪審團的東西所困擾著。他諮詢另一位專業的病毒學家史蒂芬‧卡奇(Steven Karch)博士。卡奇飛往紐奧良參與調查，但他認為這項調查是十分困難的，因為屍體在37度的溫度下放置超過十天。他建議所有案件的醫療死因應該仍然標示為未明。
驗屍官說，他相信，如果這一案件提交審判，這種辯護將讓有些人偏向支持卡奇所提供的合理懷疑。 「我們會輸掉這場官司」， 明雅告訴我。
明雅很痛苦。他認為刻意去干預生命是一種「非常糟糕的壞事」。「只有上帝知道你的死亡時間。」這個案件佔據了明雅的生活以及讓他在夜間醒來的思想和夢境。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專家們的支持並請他們提供建議。
大陪審團的抉擇
2007年3月，宣誓就職的大陪審團將考慮卜安娜的命運，那年春天開始他們在一個秘密地點每週開一次會議。通常檢察官會主張起訴，呼籲最有力的證人作證，並給予豁免權，以換取關鍵資訊。但地區助理檢察官麥可‧莫雷斯(Michael Morales)認為「我們準備要給予被告一些尊重」。
大陪審團的聽證會是在秘密中進行，因此很難確切地知道陪審員聽到甚麼。明雅告訴我，在最後，他決定在7樓這9人中的其中4人的死亡是他殺，他從來沒有公開透露這一結論。他還表示，「我堅決不相信卜打算殺死任何人，但現在看起來她的確做了。」
陪審團聽了明雅的說法, 但沒有聽取任何他的法醫專家的說法，也沒有聽取全程在嚴重風災期間曾出現在「生命關護中心」樓層的兩個家庭的成員，以及為這起案件工作了一年且協助收集50,000頁證據的司法部主要調查員的說詞。只有兩個主要「生命關護中心」的證人在審判後期被帶來到陪審團面前。這兩個人在地方檢察官決定不起訴他們後，被強迫出庭作證，但他們均公開表示會支持卜。
大陪審團的成員來自社會各個階層，而幾乎所有社會成員都堅定地站在卜的一邊。卜有一家紐奧良的首要公關機構代表她。她的律師的辦公室委託一項民意調查以評估潛在的陪審團候選人，發現只有少數紐奧良人傾向支持起訴書。
任何大陪審團可能在打開他們的收音機或電視，或者在打開時代花絮報，或在上網瀏覽時會聽到社區支持的聲音。幾乎每一天，紐奧良最受歡迎的脫口秀主持人，Garland Robinette，在WWL的智囊團使用低沉的聲音憤怒的指出這3人為試圖挽救生命所做的事情。「2007年7月17日，一個支持集會，為卜被捕一周年而遊行示威。數百人聚集在城市公園。發言者直接地在大陪審團面前表達他們的意見，並警告說醫療專業人員的專業評等已經被卡翠納颱風所耗盡，如果在一場災難之後醫生被起訴，他們將會紛紛逃離路易斯安那州。」
在支持集會的那一週，大陪審團停止了聽證。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為大陪審團編寫了10本對卜不利的法案起訴書安曼‧艾弗瑞特的案件為二級謀殺罪，9起對在七樓的「生命關護中心」病患較輕微的陰謀也犯了二級謀殺罪。
這意味著，大陪審團被要求去決定他們所聽到的證據是否說服他們卜具有「殺害的具體意圖」– 這部份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定義是屬於二級謀殺罪。
2007年7月24日，陪審員匯聚於紐奧良教區地區刑事法院的E區，即是明雅曾在卡翠納風災期間避難的建築物。卡萊文‧強森(Calvin Johnson)法官大聲地宣讀起訴的10項罪名。大陪審團並沒有對其中任何一項起訴卜。
卡翠納風災四年後，紐奧良的夏季再度降臨，番石榴樹也盛開。羅德尼‧史考特(Rodney Scott)，一位風災中被注射過量鎮定劑的病人現現仍幸存。
史考特對於與他的家人重逢感到非常感恩。他曾任護士，他說他不知道安樂死事件是否曾發生在紀念醫療中心，但如果有，他想知道當時醫生和護士在思考甚麼。「你怎麼能說安樂死比疏散更好？」他不久之前才問過我。「如果他們有生命跡象」他說，「帶他們出去，死亡的事就交給上帝吧。」
關於卜和他對於紀念醫療中心的敘事版本引起醫療專業人士之間在如何處理正在加劇的災害問題上引發辯論。幾個月前在芝加哥舉行的醫院管理人員和國家災害規劃者的一次會議上，她沒有提到她注射的病人，只說直升機9月1日下午抵達，以及「我們能夠撤離剩下的人。」
卜在電視螢幕上都使用了同一張被逮捕的照片，作為她對於災難中的工作者免受民事和刑事責任法律的主張。
在發表這個重要的演說前，卜參與了一個關於道德議題的小組討論。這可能掀起關於災難中的標準照護是否該被替換的問題。小組成員之一，俄勒岡州波特蘭的普羅維登斯保健倫理中心區域主任約翰‧陶黑(John F. Tuohey)牧師，提出了一個論點，無論是甚麼規則被界定，都有否定或排除某些群體病人獲得救命資源的危險。言下之意是，如果醫界以外的人不知道這些規則是什麼?或感到被排除在決策過程中，或是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能夠獲得必要的照顧，而有些人卻不能，這可能會侵蝕掉病人對照顧他們的醫護人員的信任。「比起災害，更糟糕的是倖存者的互相不信任。」(黃嬿譯)
(全文結束，本報導首載於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延伸閱讀：
(注一)：Dr. Pou 60 Minutes Interview
Propublica已將雪莉‧芬克得獎作品《紀念醫院的死亡抉擇》集結成專頁，讀者可參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