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當一個記者?/吳淑鈴
四位《報導者》記者李雪莉、林佑恩、蔣宜婷和鄭涵文,從事〈血淚漁場-跨國直擊台灣遠洋漁業真相〉調查報導時,面對不同經濟背景、權力位置截然不同的利益關係人,他們選擇的報導方式和態度,讓報導不流於煽情,發揮了理性論述的政策影響力。
面對弱勢者:表明記者身分 秉持同理心和尊重
林佑恩(中)認為記者應該要清楚什麼該拍、什麼不該拍。
對於受訪者的失控情緒,不應見獵心喜。攝影記者林佑恩表示,他們在印尼採訪時,常感受到沉重的哀傷情緒,也常看到很多人掉淚。譬如他們到了Supriyanto妹妹的家,一開始對方就忍不住淚崩,但林佑恩收起鏡頭、選擇不拍攝。他肯定地說,採訪團隊因為記者身分,才有機會進到這些人的家中,應具備專業記者的思考,「要做和不要做、要怎麼呈現,之前都要先想好。」
記者需給予尊重和真誠,讓受訪對象安心。蔣宜婷說,Supriyanto的家人一開始不願意接受他們採訪,因為他們已經接受過太多人的採訪,但案子一直沒有突破性的進展,「其實我們也不能跟他們保證什麼,但至少是一個機會。」她說,和對方聯繫以及訪談過程中,都必須讓對方充分感受到我們的尊重態度。
面對權勢者:Harsh but Fair
李雪莉說,記者的錄音筆、相機,屬於侵略性的工具,使用上要非常小心,特別是從事調查報導。「我一直告訴我的團隊,harsh but fair,尤其是面對官員、決策者,或是任何有權力的人,你當然可以質疑他,但要有足夠的證據。」她表示,面對公部門的態度是「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而且要鼓起勇氣不斷跟政府求證。「沒有證據對方就會打官腔」,李雪莉強調。
蔣宜婷說,一開始他們跟仲介聯繫時,不會先設想對方是壞仲介或是好仲介。「我們一開始都是毫無保留、友善的去跟這些人接觸」。她認為,記者比較有機會接觸到一些特殊的人,對方也給記者一些像是鑰匙的東西,「但是進去之後能帶什麼東西出來或怎麼呈現,是作為記者滿重要的功課。我覺得在這次的處理中,我們都還滿小心的。」蔣宜婷說。
團隊相互支撐 共享痛苦和資源
蔣宜婷說,調查報導的過程很漫長,「這感覺不是兩個月後你就可以得到什麼結果,而是三個月、四個月,甚至五個月之後,你還是不知道最後會得到什麼結果。」李雪莉回想,在做遠洋漁業的題目時,她每天都非常焦慮,她甚至跟總編輯何榮幸說,「如果這個調查報導沒有人看,請你原諒我。我是用『原諒我』這三個字,因為我們真的投入了資源,但是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新書分享會當天,《報導者》採訪團隊提供參與者一份由國際記者協會出版的A Manual for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手冊中提到,調查報導是比一般新聞更深的過程,目標是為了揭露貪腐,更重要的是讓更多人知道政府或企業的不法行為,包括讓政府官員、決策者看到,甚至帶來改變。李雪莉說,「這個手冊在我們從事調查報導的後期,給我很大的力量,它不斷提醒我什麼是調查報導、要怎麼找到證據、不能只是仰賴訪問、必須要有solid的證據……。」
此外,為了呈現結構裡的系統問題,採訪團隊必須蒐集和分析每一個利益關係人(Stakeholder)的利益、考量和想法。李雪莉說,「我們不只是報導一個故事,更不是在剝削他們的故事,我們是希望這個系統可以變得更好。」秉持這樣的想法,採訪團隊不斷蒐集資料,也常常兩、三天就要討論,而每次討論時,不管是總主筆還是攝影、記者,大家總是無私地奉獻各自的想法。「這個團隊很棒的是共享,我們共享痛苦和焦慮、共享所有的採訪資料,甚至一起打逐字稿。」李雪莉笑說。
心情難以調適 讓報導發聲、持續關心
關於漁工為什麼不選擇其他職業的提問,蔣宜婷回應,印尼漁工只知道來台灣可以賺錢,加上漁工不用像其他廠工或家事工需要付很多押金,「很多人是沒有選擇的。」
李雪莉則向聽眾席遠方望去,介紹當天也出席新書分享會的沈瑞章。2012年3月,阿曼籍漁船「Naham3」輪機長沈瑞章遭索馬利亞海盜囚禁近5年,但他現在仍擔負為其它同樣遭綁架的外籍漁工追討薪資的責任。李雪莉難過地說,「他肩上的責任很大,但船東已經脫產,台灣是讓這些老闆置身事外的。」由於沈瑞章還有負債,他不希望落到女兒身上,之後還是會再去跑船。「他可能沒有太多選擇,他只能做他最熟悉的事情,讓家庭過得更好。」李雪莉感概的說。
現場聽眾詢問,採訪團隊看到這麼多不公不義的事情,該如何調適心情?蔣宜婷說,「知道這些事情會很生氣,但我能做的就是把稿子寫完,讓專題去說話。」但她也知道文章寫完之後,很多問題還是沒有獲得解決,「你永遠都沒辦法調適,因為這就是你的工作、你的生活,我覺得沒辦法跟事件脫離。」蔣宜婷微笑地轉頭看向李雪莉,直率地說「我也不知道耶,怎麼調適啊?」
李雪莉表示,記者其實只是一個螺絲釘,這個深度報導很幸運的被很多人看見,也引起決策者的正面回應,雖然很多現況還未解決,但記者能做的是繼續專注事件的最新發展。鄭涵文也說,「我覺得很難調適、滿無力的,但也只能持續關心、持續追蹤這件事……這也是目前我們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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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調查報導工作坊將邀請〈血淚漁場〉報導者團隊與印尼調查報導團隊Tempo Magazine,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考報名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