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昨日的我(下)/楊艾俐

 

 

斯人獨憔悴


 
再往前看,我懷念文字在台灣所受到的光環。每年中秋節我都會想到王惕吾老先生(聯合報創辦人),我從來沒有在聯合報上過班,但是與王惕吾老先生結緣匪淺,王先生一直有讀我在天下雜誌的文章,想是因為我的文筆還可以,是種愛才之心。每次我從國外回去看他,不但殷殷詢問近況,並且差司機送我回家;記得有次快到中秋節,他送我到聯合報樓下,看到樓下有賣月餅的小販,就買了幾盒,一直說「回去給媽媽吃」,實在令人感動。


 
那時年輕的我,都覺得他們會永遠長存,有時回國,諸事繁忙,也忽略了去看他,再想去看他時,已經聽說他病重,不能見人了,1996年過世時我又在國外,沒有送他一程,極為惋惜,對他,我有著深深的「英雄不許見白頭」之感。


 
英年早逝的前研考會秘書長魏鏞,有次《天下雜誌》去做了一個新加坡越洋專輯,給台灣發展啟示,他覺得我們這個系列對台灣有很大貢獻,特別從他自己不多的特支費裡請我們吃頓飯,感謝我們的工作,這種打從心底對文字工作者的尊重,現在已很難尋。


 
另一位立法委員叫王新衡(蔣經國在俄國時的同學,因此一直位高權重),每隔半年,就請我們到他家一聚,廚師做最正宗的上海菜招待我們,就是單純對我們的愛護。


 
今天我有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之感。


 
其實,我懷念的不是光環,而是昨日那個可以動靜自如的我;可以專心讀書,專心寫作,專心思考的我。以前我與朋友聚首,總靜下來傾聽,寫完稿,我看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陶冶性情,或者看場電影,瞭解世界文化趨勢。


 
現在的我,一面寫稿,一面看網絡,寫篇文章不知打斷多少次,發一篇文章在臉書上,兩分鐘就看一次,每天在自己及他人的「讚、大心、哈、哇、嗚」之間打轉。現在的我與朋友聚首,朋友講話不夠流利,不提綱挈領,資訊不夠密集,我無意識拿起手機,玩弄著Line和WeChat,不去看朋友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沒有心的交流。
 


但是徒惋惜,不足以自行,很多有識之士也發現這些科技工具不如人們想像的天真可喜,如果讓它駕馭你,你的生活將充滿危機。例如沉迷3C上癮,猶如毒品,必須至專門機構才能去癮;不久前,歐盟裁定Google涉及不公平競爭,裁罰二十七億美元,這些科技新貴打著很高貴的目標,例如促進人類文明或者,骨子裡還是希望獨占市場。


 
Google創辦人賴瑞• 佩吉(Larry Page)和謝爾蓋• 布林(Sergey Brin)及施密特在創辦時就立定志向,要網羅天下之知識而連接之,當然是慷他人之慨,他們不必付版稅給作者及媒體,卻收回大量廣告營銷。Facebook亦然,提供免費內容,卻在台灣的數位廣告額,是前七大財經媒體數位廣告之和。


 
最近美國也發現這些新工具害人不淺,7年前,美國作者卡爾寫了一本《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臺灣譯名為「網路讓我們變笨了」(大陸直接譯為淺薄,有力許多),讓很多人正視我們邁入淺薄時代的問題,網路及社交媒體帶來的這些問題網路似乎正一步步地削弱我們的專注力與沉思能 力。以前喜歡追求知識的人是沉浸在知識汪洋裡的水肺潛水員(要潛得深,才有收穫);現在則是駕乘水上摩托車,在知識的表層高速滑行。


 
網路改變我們的大腦結構


 
作者卡爾寫著自己的親身經歷,網路改變了我們的大腦結構,「在過去的幾年裡,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覺得某個人或某種東西,正朝著我的大腦修修補補,重新部署我的神經迴路,重新編寫我的記憶。我不再以過去的方式思考,以前,我的思緒很容易沉浸在一本書或 一篇長文裡,我的思想很容易陷入故事或論述的轉折點,我會花很長的時間再三咀嚼回味散文的長句。如今,這種情況鮮少發生了。現在我的注意力往往讀了兩三頁後便開始遊移,便覺得煩躁不安,思緒混亂,必須找其他事情來做,覺得我總是努力把漂浮不定的注意力拉回至書本上。過去無比自然的深度閱讀,如今卻困難重重。」


 
還有,我們常常自豪同時可以處理多項工作,更有效率,史坦福大學的人與互動媒體實驗室主任 Cliff Nass,證實這些假設完全錯誤。 Cliff Nass 對一群最擅長運用多功能的人,大學生,作一系列的研究,他們如何同時作多樣不同的工作,他們腦子的運作有什麼不同;研究結果發現同時做多樣工作的人,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好,他們在很多領域表現極差,像是不會略過無關的資訊,不能把記憶的資訊在腦子裡整理得有條有序,而且切換工作顯得雜亂無章。


 
大浪濤不可逆


 
浪潮一去不可逆,恢復以前傳統媒體的光輝已不可能,未來VR、AI當道,只有前進,沒有後退。網絡和資訊也讓我在千里、萬里之外,仍然能寫台灣事,道大陸長短,評論歐美動態,繼續做個筆耕者無虞;以前寫文章時,上司總是說要多瞭解台灣脈動,現在我與台灣脈動同步跳躍,不管在大陸、在美、台灣,端看我們如何駕馭這頭善惡難分的怪獸。記得訪問管理大師Alvin Tafler,他40年前就說,在資訊時代,你的能力就是在處理資訊的能力,在這個時代,我們更需要這種能力,垃圾資訊無所不在,而垃圾資訊無時無刻都在引誘你。 
 


防制分心之道也在所多有,首要是認識留白的重要,當代建築或藝術的普遍思潮是「視覺留白,少就是多」(Less is More),翻開一頁頁新聞史,長留在讀者心目中的文字、攝影作品或紀錄片,如每年普利茲得獎作品,都是能感動心靈、沉澱的、低調的,也是留白的。讓讀者自己去回味,去體會,去追思,去悵惘,乃至去行動有留白才可能有創意,去外面走一走,會比看臉書,找新聞,可以啟發創意。


 
我開始寫作時,就關掉瀏覽器,一併連 Facebook,各新聞網站。要查資料時就再開也可以。或者規定自己只能在手機上看Facebook,手機我還沒有上癮,加上框太小,我看10分鐘後就累了。最近把瀏覽器裡的自動顯示圖片,改成不顯示,這樣就少了很多誘惑,匆匆看完新聞文字就好了,沒有了圖片的臉書實在無誘人之處,就少看了。


 
大潮流下,我不可能找到過去全部的我,但可以一點一滴拼出一個比較像過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