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台灣出現一位「撒錢怪客」,身攜鉅款,到處隨機隨街撒錢,警察訊問他時,他說之所以如此,是五鬼纏身之故。「言者無心」,聽者雖不知所云,惟心中實難免毛骨悚然。
在華夏文化裡,五是一個十分奇異的玄數。人手五指足亦五趾,用五為倍數,則數目可以作無限增添,此所以孫悟空縱有七十二變,一個筋斛可翻十萬八千里,但始終逃不出如來佛祖之五指山(《西遊記》,借喻人之「心猿意馬」欲望無窮)。
從甲骨文、金文和小篆來看,記數目的五字,字根基本上是一個交叉(X),就如冬(終)、六、七、九、十、廿和卅諸字一樣,具有結繩記事模樣,但因為從一到九數字中,五居其中,象路的交叉點一樣,故古之造字者,將二畫加上去,以示交叉予一、九兩者之間(故五字原象一正、一倒兩個三角形上下重疊在一起,部首為二)。所以《說文》說:「五,行(通)也,從二。(象)陰(夜)陽(白天)在天地間交午也(中午、午夜)。」故五為中數,河圖洛書亦以五置中間作組合數,而亘、亙諸字,即是上下迴旋之意,加強回字意涵。
五與中國文化關係密切。例如五行(五種生活物質,金木水火土),五德(朝代更換五行相生相克之因由),五彩(黃青白赤黑),說人作風豪邁曰五湖四海(五湖:滆湖、洮湖、太湖、射湖、貴湖),賀人家得偏財曰得五路財神(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其實都是周代天子之車駕名稱),內心辛酸未竟于言者,曰五味雜陳(五味:辛、酸、鹹、苦、甘),對人言謝曰五中(內心)感銘,民族大融合曰五族共和,強身健體有華佗傳流之五禽戲(操)。
佛家用五以見性者尤多,如我們熟知的五苦(生老病死苦),五根(眼、耳、鼻、舌、身),五蘊(色、受、想、行、識)和五道輪迴等等(五道:天、人、地嶽、畜生、餓鬼)。
至于鬼,在華夏文化的意義上,信其為逝者的精靈。《禮記․祭義》:「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說文》說:「鬼,人所歸為鬼。鬼陰氣賊害。」在甲骨文和金文裡,鬼,就是活脫脫的一個人(猶長或巫師),戴上面具(田),成一個恐怖的「鬼頭人」形象;同樣,在甲骨文和金文裡,畏字原是這個「鬼頭人」手持長杆武器之象,令人心生畏懼;但在甲骨文和金文的意義裡,鬼,的確已明指鬼神這回事—-甲骨文有「亞多鬼夢,亡疾」,「王占曰,茲鬼魅」,「多鬼夢,不至禍」等句;而金文則有「龔夤鬼神」之語。故同時見諸甲骨文、小篆之鬼魅的魅字,原從鬼、從彡,彡為陳年屍骨之磷光,魅為後出之字。
「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第七》),又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言․先進․第十一》,「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論言․八佾․第三》),可見至春秋之世,仍將鬼視作往生者之正靈。真正記載為鬼物,令人為之毛孔悚然者,最早應見之于《列子‧黃帝》所記:「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藉芿燔林,扇赫百里(焚燒樹林開山僻土)。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漢書‧劉向傳》:「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僊(仙)使鬼物為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呂氏春秋‧疑似篇》則記載有黎丘文人遇鬼故事。至魏晉間,信為魏文帝曹丕所撰之《列異傳》,有宗定伯賣笨鬼得千五百錢,談生與鬼婦故事;晉荀氏之《靈鬼志》,則述死于非命千年野鬼,授嵇中散(康)廣陵琴曲經過,「故事」大都溫馨,鮮少邪惡。清蒲松齡寫《聊齋志異》,也是浪漫的鬼多,凶惡的鬼少。
自從鬼被「想象」成異度空間的人類歸宿後,諸如有鬼、無鬼之論,以不可知為訴求的爭論(appeal to ignorance),就自有永有,一如UFO一樣—-信者言之鑿鑿,不信者恆不信,正如粵諺說「未碰過鬼,焉會怕黑。」而漢王充早就質疑說:「如審鬼者死人之類神,則人見之,宜徒見裸裎之形,無為見衣帶被服也。何則?衣服無精神,人死,與形體俱朽,何得實穿之乎?」(《論衡‧論死篇》)晉朝的阮瞻,也就寫了篇〈無鬼論〉,自謂理足以辯正幽明(見《晉書․阮瞻傳》)。唐朝林蘊,因見臨汀民間多山鬼淫祠,令百姓經常苦于拜神事鬼,故特撰〈無鬼論〉,意在匡正時弊。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則有論及漢阮宣子(修)之鬼神說:「或以人死有鬼,宣子獨以為無,曰:『今見鬼者云,著生時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復有鬼乎?』」(〈阮宣子論鬼〉)
說到五鬼,通常只是一個籠統、含混名詞,如風水師說一幢公寓,如有五道門,就是「五鬼拍門」之格局,而若「撒錢客」者,該不知五鬼為何物,五鬼又為何纏上他?恐怕只是弱竅幻象之所由生也。其實五鬼有多重意義。五代南唐主李璟,重用馮延巳、延魯兄弟及陳覺、魏岑和查文徽等五佞臣,時人稱之為「五鬼」(《新五代史․南唐世家》)。而按我舊俗,每年農曆正月廿九日,俗稱為「窮九」日,民間輒有「送窮」禮俗,而韓愈于唐憲宗元和六年此時,戲作〈送窮文〉一篇,稱智窮、學窮、文窮、命窮和交窮為五窮鬼(收錄于《昌黎集》);孰料五鬼(窮)之陰位,竟由此而起(宋陸遊〈閒中樂事事詩〉:「五窮雖偃蹇,二豎【二豎子,喻病魔】已奔忙」);另外,宋真宗時王欽若、丁謂、林特、陳彭年及劉承珪等五佞臣因把持朝政,時人亦稱五鬼(見《宋史․王欽若傳》),而符錄家又添上屬于邪靈鬼子五鬼陰兵(紅、黑、白、青、黃面鬼),以及五鬼搬運(運財)之類說法,五鬼之名由是踵事增華。
其實,自從殷人尚鬼之後,鬼的概念,已從巫師、猶長的「鬼頭人」形象,以及「人所歸」宿命論,遂漸「失控」地複雜起來。所謂鬼,已經是歷史文化,風俗迷信(以訛傳訛),宗教生死觀,人生想象,社會氛圍環境,對往生者不捨和懷念,術士及通俗小說電影吹噓(鬼教)個人經驗,心理因素(例如祈福心態、對陰暗靜寞空間恐慌、對于無法合情解釋事物和對存在的、不知者害怕)等等的一個大綜合「鬼神之會」(《禮記․禮運》)的概念或想象。
對于「找替身」的鬼祟,當然令人害怕,但同時,「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禮記․中庸》),只要「為人不作虧心事」,我們大可鬼混下,講些鬼(詭)話,鬼扯淡一下【註1】,讚美鬼斧神工(鬼工)般雕塑精品,欣賞他人鬼才,扮扮鬼臉,逗逗鬼精靈般小孩子,敎敎字寫得象鬼畫符般弟弟,不與鬼計多端、鬼頭鬼腦的人做朋友,則信有鬼使神差的幫助,那會在鬼門上占卦,夜半鬼上床!
註1:鬼扯淡,胡謅也。《西湖遊覽志餘‧委巷叢談》:「…杭人胡說曰扯淡,或轉曰牽冷,則出自宋時黎園市語之遺;未之改也。」《醒世姻緣‧二》:「你沒的扯淡,你認得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