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則兩岸「新聞」,謂兩位年未過三十,專業為英語及英美文化的四川姑娘,年紀雖輕,卻能挾其對《易經》解釋的才華,勇闖上海灘,成為銀行、商界諮詢顧問師。江山代有才人出,後生可畏,誠令人佩服──因為,古今中外,研習《易經》的才智之士,實在不可勝數,但若說到能登堂入室,一窺奧祕者,則少之如鳳毛麟角,就拿距《易經》演繹者周文王最近的孔聖人,對學《易經》的看法來說好了(「自周公卒,五百歲而生孔」【〈太史公自序〉】)。

  孔子絕對是個好學之人,他說:「吾十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第二》),「發憤忘食」、「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述而第七〉),「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泰伯第八〉),「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十五〉)。孔子自認「非生而知之者」他的學習方法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第七〉〉;他對他的學習態度和方法,是充滿信心的,他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和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第五〉)。孔子最大的學術著作,是重寫《春秋經》(註一);不過弔詭的是,他却是以群弟子筆記他的語錄──《論語》,而名垂千古的。研習《春秋經》的人,歷代都不太多,大概《論語》比較生活化,易讀和易懂吧!不過《春秋經》地位崇高,晚孔子五百年生的史馬遷,就有很高的評價,他說(〈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夏禹、商湯、周文王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辨是非,故是于治仁。」「《春秋》以道義。撥亂反正,莫近乎《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旨)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是故有國、為人臣者、不可不知《春秋》──因為,「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誅,死罪之名。」「故《春秋》者,禮義之太宗也。」「《春秋》采(採)善貶惡推(夏、商、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

  孔子有志于學之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為政第二〉);但是講到《易經》,他就心虛的說:「加(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述而第七〉),晚年讀《易》,更加緯編(穿竹簡之綫)三絕(斷了三次)。被歷代視為俟命之書的《易經》,真的是那麼的難嗎?

  太史公在〈自序〉中介沿說:「《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易以道化」--你說難不難呢?孔子栖栖遑遑,希望遇到聖明君主,他曾感概的說,「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河圖),吾已矣夫(我想推行的道理,也沒有希望了)」,正是此意(〈子罕第九〉),但却一直受人誤解,他向老子請益,老子却對他說:「去子之驕志與多欲,無能與自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太史公自序〉);在石門(魯城外門),一個晨門(早班守門更夫)粗魯地問他是不是那位「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就是:您省省吧的意思)」(〈憲問第十四〉)在衛國擊磬,有荷蕢者(挑草筐的人)經過門口,聽見磬聲就說:「有心哉(真想救世嗎)?擊磬乎(這位擊磬的先生)!」既而曰:「鄙哉(臭脾氣呀)!硜硜乎(你看磬打得多麼的死硬),莫已知也(打定主意有甚麼用,世人不賞識呀),斯已而已矣(這就算了,何必栖栖遑遑)!(《詩經》不是說過),「深則厲(涉河時若水太深,就脫不脫衣服都無所謂了[因為反正會濕身的〕),淺則揭(但若河水不深的時候,涉河時,當然要撩起衣裳[以免弄濕〕);故人要知道權宜之變呀」,說得孔子只好說:「果哉(這樣的嗎)!末之難矣(真不容易同你說話呀)!」(〈憲問第十四〉)

  孔子將適楚,有位大嘴巴(楚狂)叫接輿的人,一面唱歌,一面走到孔子面前說:「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怎麼頭腦不清楚)?往者不可諫,來者尤可追。已而(收山啦)!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難為啊)!(〈微子第十八〉)孔子從楚國到蔡國,使子路問津(渡口),剛巧長沮和桀溺兩人在田裡耕作。長沮知道問路的是孔子弟子,便譏諷說,「孔子應該知道渡口在哪阿!」桀溺更趁機高談濶論的說:「陷之者,天下皆是也(天下到處都亂糟糟),而誰以易(誰能改變這一現狀)?而且還勸子路,與其從辟人也(跟從躲避壞人的人),豈若從辟世之士哉(倒不如跟我們這些逃避亂世的人在一起呢)(〈微子第十八〉)。

  所以,孔子要學《易》,以期無大過(註二);他戹陳、蔡而作《春秋》,故對周文王因為被紂王軟禁于羑里而推演《周易》,以解心頭憂鬱做法,而有著一番特殊情感,是可以理解的。以孔子這樣的背景、遭遇和年智去讀《周易》,還誠惶誠恐──所謂學《易》匪易,悟《易》尤難;那麼,三千多年以後的我們去讀《易經》,真的可以輕而易舉地超越前人嗎?這也正是《易經》迷人之處。有謂「大《易》不言卜」,孔子其實也並沒有視《易經》為占卜之書,因為他「不語怪力亂神」(〈述而第七〉),子罕言利(益)、與命(運)與仁(德)(〈子罕第九〉),正如程子顥所說,因(為)命之理微也;但若《易經》洗抹了世俗卜易的色彩,而純留在學院蛋頭的「研究」裡,一本幾千年前留下來、又不是那麼易理解的書,恐怕就沒有現在那麼「風光」了!

  的確,若稍為了解一點中國文化、古老傳統,有那麼一點閒餘,一杯咖啡或香茶,「閒坐西窗讀《周易》,的確是件賞心樂事。雖然任何這類哲理、卜易之書,都是「初學三年,天下可去,在學三年,寸步難行」的,但儘管《周易》六十四的卦象和爻辭,大多晦澀難解,但是他的卦辭却在經過歷代解釋之後,充滿可以隨人想象的哲理,而且──生活化;而易就是變易之意(英文繙譯成"the Book of Change”)其爻可變,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永遠給人忠告,永遠給人希望,讀來令人心平氣和,通體舒暢;而就讀我國古籍來說,不識《易經》,則無法讀通《左傳》。

  就科學來說,在太空科技已可遊星探月的今天,人定勝天似是可以期待的,而在現實環境中,天災多源于人禍,源于地球對自然環境之破壞,導致大地之無聲反撲,人,恐怕得更尊重天;而在人事上,就中華民族來說,雖則時移世易,但五千年文化─—-尤其是天人合一(互動)的生活體驗,仍然充滿了「模糊的神祕」感;而九十年前五四運動大力褒揚德先生(science)以來,西學之風大熾,我人對自我民俗文化之認識,在變動不羈的變遷中,相對地日漸淺薄—-一旦有人口舌便給,去講解古老文化,令人聽來有理動聽,那麼,那種存在于血液裡的那種文化「模糊神秘」感,便可能被挑動,就連高等知識份子,因為這方面知識的空間留白待補,也會對之附會驚慕。近年來興起各種占卜術之風,風水尋找和《易》學研究之類「忽然」湧現,恐怕都可能與此有關。

  同為中華民族一員,自是希望有高明者去研發《易經》,使之能跳脫時空,成為世世代代、各方面都可以應用的「生活《易》」、「實用《易》」和「萬能《易》」;也實在應該高興先賢留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出的說法(已經六、七個五百年了),如果這兩位年未而立的大陸姑娘,在世俗氛圍下能對《易學》的解說,超越前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而非一招半式闖江湖的話,的確是不得了的成就;而刊登此則「新聞」的媒介,縱然破壞「媒介不應導人迷信」的專業倫理,但在「人情趣味」的大帽子下──倒也無妨了。

註一:《春秋》在孔子以前,本屬「舊法世傳之史」,古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就是《春秋》(見《漢書‧藝文志》),至戰國末期,才把詩、書、易、禮樂和春秋稱為經。

註二:孔子要研究的是《易經》的義理和人生哲理上的意義,是要從爻辭中尋求道德訓誡,而非占卜之事。《論語‧子路十三》有說:「南人有言,『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易經》卦上說)「不恆其德(人若不堅持其德),或承之羞(恥辱可能就隨之而來)。」孔子說:「(無恆心之人)不占而已(不用占卜,就可以知道他的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