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借既容許因音借字,如果「走字入魔」,也會亂字叢生;香港某些通俗量報,就每每喜歡據此而亂造粵語「口頭字」,識者哂之。亂碼式的口頭字比起「山寨版」的六書,對漢字損害可能更大;有時,「山寨版」的六書,雖然牽強附會,但反倒平添幾許「字趣」。例如:

  罰:古右旁從刀(刂),是持刀詈(音立,ㄌㄧˋ,罵也)人;但《元命包》一書,一度將之改刀為「寸」,因為寸為法,以法治人之意,(見宋郭忠恕的《佩觿》),但未行于世。

  對:「據說」此字左邊丵(音啄,亂草叢也)下之「士」,原是「口」字,但考慮到言者,多非誠意(言不由衷),故以「士」易「口」(士之口為吉),因而行于世(見《佩觿》)。

  疊,「據說」古字原從三日((晶),非從三田(畾),其後改為畾,而以此字行。漢揚雄指出:「古理官(司法官)決罪,三日得宜;新室(居)以三日大(太)盛,改(用)三田。」但為何用畾呢?漢鄭樵又有解釋說:「疊與豐同意—─從宜(畾字下邊象宜字之省去宀之「丶」),祭器也;從畾,象積肉之形。」

  日與百:兩字有何相關?據《曼衍》一書說:「日出一上為旦,日入一下為百;『百』古昏字也;『一』地也。」

  仁與義:兩字有何相關?據《鄰畿雜志》一書說,漢董仲舒曾以天人感應想法,解釋說:「以仁治(對待)人,以義治我。」另一位學者原甫再追加解釋說:「仁字從人,義字從我,豈(可不是)造文之意邪?』但《說文》卻說:「仁,親也;從人、從二」;又說:,「義,己之威儀也;從我羊。」董仲舒講法,有類唐韓愈在〈原道〉所說:「博愛之謂人,行而宜(適宜)之之謂義」─—是借字來解釋哲理,原與字之結構和字義相關不大。

  賤:貝與戈或戔何關?據宋李之彥《東谷所見》解釋:「兩戈爭貝為賤」─—兩人因財失義,抄家火(戈)打起來了?故賤。但《說文》說:「賤,賈少也,從貝,戔聲。」兩戈爭貝,應只是猜字遊戲而已。

  疾之與病:有謂疾病「從丙、從矢;蓋言丙燥矢急;燥急,疾病之所自起也。」又謂「病字從丙;丙,火也(天干之丙,在方位五行中,屬南方火位);(中醫認為)百病皆生于火。夫病字內為固火(丙字內之「人」看來似「火」);外二點從水,內火盛而外火微;且相間隔(被「疒」隔開)則病;(所以如果能)水火既濟,自然無病。」(《四季錄》)。但《說文》只是說:「疾,病也,從疒,矢聲。」又說:「病,疾加也,從疒,丙聲。」將病理與字理互訓,附會者居多。

  辰:鄭震《讀書愚見》解釋說:「天子以建辰(之)月(農曆三月)祭靈星以求農耕。靈星,天田星,在于(周天十二等分之)辰位,故農字從辰(曲辰)。但《說文》說:「農,耕也,從晨。」從甲骨文、金文來看,農字都象在林間,以「晨」這件貝製農耕工具,從事耕作。農字從辰之說,恐怕是附麗的多。

  心:宋小篆名家張有,嘗從小篆之「心」字字形,去解釋「火」字,用勸世人必收「心火」。因為「心」字篆文,是一倒火字。蓋心,火也,故不欲(之)炎上(起火)。」(宋何達《春渚紀聞》)

  智慧:《雲笈七籤》有謂:「智者,日中之星也;慧者,宜以生生為急也。故慧字有兩生(「丰丰」象生字),並而共乘─—急之象(慧字「丰丰」字之下象急字省)。」此亦恐怕只是從勸世角度,去解釋字理而已。

  聾:據說宋壽皇(宋孝宗)曾問王季海說:「聾字何以從龍耳?」王季海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回答說:「《山海經》說過:『龍聽以角,不以耳。』」不過,《說文》對聾字的解釋是:「聾無聞也;從耳,龍聲。」張舜徽在《說文解字約注》,中再進一步解釋說:「聾之言婁也;婁者,空也(段玉裁注「中空為婁」),謂空有(具)耳形而無其用也。」也許逼于無奈吧,王季海的解釋,不過是為了應付皇帝的金口,耍耍嘴皮而已。

  郡縣:董義仲認為:「郡之為言君也(君主治郡),郡守專權,君臣一體。」又說:「君在其(郡字之)左,邑(阝)在其右;又以邑者所以載民,合之為郡。縣,元也,言當元靜(停止)徭役也。」「(縣)懸也,懸(管治)十郡矣。」(《十三州紀》)

  田:《綠雪亭雜言》:「富從田言,富自田起也。」,陳后山更說:「金陵人喜解字,以同田為富(富字「田」之上象「同」字;分貝為貧。」(《讀書偶見》)
餘如:「地乃土乙力(也字看起來象乙力合字)(見張顯《古今訓》),「土立于乙為地」(《元命包》);「畛者有爾田(畛亦田也,田字之邊旁象古尔〔爾〕字)(見《埤巷》);吳,「口在天上」俗話即說「口天吳」;酉,「二在天下」(見《詩說》);航,「舟在二間為航」(見《中興書》);德,「人十四心為德」(見《春秋說》);王,「王乘馬上」(《尚書考異》);以及《開元文字》:「子在母懷」(母字中間之「÷」象子字),「十夾一為土」(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37),「推一合十曰土」;「以一貫三為王」(三,代表天、地和人,意謂,王者,管天地人者也,見諸《禾子說文》),「黍可為酒,禾入于水也」(《說文》);「人散二者為火」(唐徐堅《初學記》,卷5);「四合共一為日」(《開元占經》,卷5);「兩人交一(人,水字兩旁),以中(丨)出者為水。『一』者數之始,『兩』譬男女;言陰陽交,物以一起也。」(《太平御覽》,卷58);以及「八推十為木」(《太平御覽》,卷952引)。

  其實,古人也並非全無六書字典之類的著作,例如,清江聲就著有《六書說》一卷,認為六書中之指事(仍)屬于象形,轉注屬于會意,假借則屬于諧聲,將六書分為「三書」,頗有見地。可惜,「破解六書」是一門大學問、大功夫的志業①,而如或稍為做得未如理想,就會貶多于褒。例如,元楊亘撰有《六書統》二十卷,企圖以六書統括所有漢字,並以例子說明其一般性分類原則,但是卻又有例外的字,而且,更不能自圓其說的是,特例中又有特例,令人無所適從。清《四庫提要》就批評說,變亂字書的作法,實始于戴侗而成于楊亘(見《四庫提要‧經部‧小學類》)。其實,英文文法(grammer)也有這個問題—─有原則就有例外,只要用心歸類編纂,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可惜,世變日繁之後,學者也得為稻粱謀,正體漢字又陷于正體、簡化旋渦,更精進的六書研究,有心人士每有同余者何人之嘆!

  另外,有漢一代因為讖諱之說流行,附會之下,遂更有所謂「庖羲六義」之說,以為六書源發于庖羲,術士提借六書名目,發展出測字之「心易六法」,例如:

  一、象形測法:又分以物象字,如口、木、馬;以字象物,如乙(似魚鈎),弓(似蛇),且(似神主牌);以字象字,如芒(亡,破口),祀(象破袍─缺「勹」),工(進貢);以意象字,如辛(似幸),兔(似免);夫(似失)。

  二、會意測法:如烟(因風吹火之象─—事必借力方成);蜃(飛龍[辰]破蟄[虫]之象—─凡事,能得權柄);霏(長虹[非]截雨之象——事多阻隔不成)。

  三、假借測法:如旦(因「日」字也,故假借為春),夕(因為象冬字左上半部,故假借為冬)—─此兩字是將「四時」借為「一日」來測字,立(測字時逢人至,則假借為「位」,遇水[氵]則為「泣」,有婦女在,其必為「妾」,得見男丁,問六甲可成(生)「童」);子(測字時若旁有女子,測事必「好」;若在門[门 = 宀]邊,家人有字來[報平安]—─此兩字是借人事為測字之用;口(測時若鳥飛過,則有欲鳴之象(得聲名);見木入,則主中[得高位])—─此兩字是借事物(鳥、木)為測字之用。

  四、諧(形)聲測法:如桃逃、梨離諸字同音,可以互釋;又如鶯字,若問天氣則主陰,因鶯、陰同音;再如齊字,可以解釋成「參差難平」(差,可以讀若疵)。

  五、指事測法:即隨環境所在,鑑貌觀色,視字等等而作出判斷。類似方家所用之測字、雙句格或散格。如據清初學者周亮工《字觸》所記,有士子書一「串」字問考試得失,術者判斷,就字而論,不特鄉試得中,連繼後之會試亦可得中進士—─因為「串」字寓「二中」;另一位在傍之士子,亦書同一串字問考試得失,但術者卻說,他不獨連鄉試都中不了,而且生病了─因為前者寫串字時,是無心的,故當如其字所示,而他卻是有心(有意)寫這個串字,串下加心,則成患字,故作此判斷。

  六、轉注測法:一字會由于讀音平仄不同而有數義,例如,王(平聲),王(音旺,去聲);故而,若以王字問財運,則可取其去聲,斷為王(旺)相,財運亨通。

  综言之,「心易六法」只是術者自認有窮通之能,隨意假六書為用,充實術數內涵,而並非六書本義;不過,由此,則可知六書造字之法,合乎結構性、彈性和多元性原則,隨時可以附麗于文化內涵之用。

  有數理名師往生前,尤念念不忘想「按人類造字過程」,編一部字典,以別于方間按部首排序之字典;可惜,正體漢字字典部首問題仍懸而未決之際(如「字」字,從「子」不從「宀」;袁字從衣,不從土,不從口),大陸簡體字,各類稀奇古怪、不合六書及人類感官反應原則的電腦漢字輸入法,已經在「字海」裡,翻雲覆雨,漢字變遷走勢難測,研究乏人問津,漢字的問題,始終仍是漢字的問題○2。

注○1:當然,歷代學者研究字源者,所在多有。除了許慎《說文解字》外,古籍己有唐顏元孫《干祿字書》、《佩觿》之類字書;宋王安石之《字說》二十卷,因政治操作而遭毀損不傳;但宋之《宋史‧藝文志》錄有林罕之《字源偏旁小說》三卷,婁域《漢隸字源》六卷;《宋史‧魏王延美傳》則有趙克繼之《廣韻字源》;元李文仲有《字鑑》五卷;明葉秉敬作《字孿》四卷,梅膺祚著《字彙》十四卷,影響後世頗深;清龍啟瑞有《字學擧隅》一書,同代之趙曾望亦同以《字學擧隅》為名,著書兩卷,吳大澂著《字說》一卷,汪立名著《鍾鼎字源》七卷;最淒慘的是乾隆朝的王錫侯,他寫了六十卷的《字貫》,但因為對《康熙字典》頗多謄正,又在凡例內開列廟諱及御名,被扣上大逆之罪,全家被戮,書遭毀禁。

注○2:本文所引用《曼衍》、《埤卷》、《詩說》、《中興書》、唐代瞿曇悉達編撰《開元占經》及《禾子說文》諸書,轉引自楊昶、宋傳銀編注(1994):《測字術注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