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指路的星星/王健壯(中國時報副社長兼總編輯)
台灣現在還能令我尊敬的人少之又少,林懷民是其中之一。
三十多年前,他剛回國,在政大教「小說選讀」,我慕名旁聽,跟著他讀沈從文的「蕭蕭」,讀鍾理和的「笠山農場」,當年聽課情景,歷歷在目。他雖然祇比我大幾歲,但因為旁聽過他的課,所以每次見他,我總稱他老師──當然,私底下談到他時,我一向是「老林」來「老林」去的。
最近跟他見面,師徒二人各據餐桌一角,我一五一十向他陳述編報想法,其中有的他同意,有些卻不以為然。
他同意我說的是:「我這個世代的記者像是在黑夜裡尋路的人,一路跌跌撞撞,摸不清方向,好不容易抬頭看到天上一顆星星,就興奮得不得了,拔腿就朝星星的方向狂奔而去」。我講的「黑夜」指的是當年形格勢禁的時代環境,「星星」指的是典範,活著的或死去的那些媒體人物典範。
但當我繼續說:「現在這個世代的記者卻活在朗朗乾坤下,他們不必摸黑找路,不必看星星找方向,而且他們甚至根本不懂得要抬頭」。對我的形容,他雖然感到趣味,但卻不以為然:「你怎麼知道他們不以為自己也活在黑夜,另一種黑夜裡?」
這是莊子「秋水篇」式的大哉問,讓我為之一愣。我一向的認知是:我這個年代的記者,戒嚴年代的記者,簡直是一貧如洗,沒有開放民主,沒有新聞自由,沒有新聞專業,也沒有新聞尊嚴。雖然每天嘴裡喊著「不信東風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一副捨我其誰的樣子;但年復一年,東風始終杳無消息,青史轉眼灰飛煙滅。
唯一聊堪安慰的是,當年「風雨江湖,星夜有酒」,少數三五好友常常借酒壯志,也常在醉眼矇矓中抬頭找星星──眼前醉且當歌的那個相識多年的好友,一個從未謀面但聽過無數次名字的老報人,都可能是當時替我們指路的星星。
但現在這個年代的記者,後解嚴年代的記者,有民主,有自由,有專業,有尊嚴,什麼都有,樣樣俱全。而且,戒嚴的黑幕消失了,大紅太陽高高掛在他們的頭頂上,以前的人靠星星指路,在月明星稀的暗夜裡一步一顛簸;但他們卻有烈日照路,路在哪裡,敵人同志在何處,哪裡有荊棘陷阱,何處是禁地,他們看得一清二楚,不必再摸索,也不該再撞得頭破血流。
兩個不同世代的記者,因為貧富差距如此之大,所以我常以妒羨的語氣對年輕記者說:「你們真是幸福啊!」
更具體說:我那個世代的記者,三大張報紙年代的記者,文網比魚網還密的年代的記者,祇要能在新聞的字裡行間,偷偷埋下一、兩顆自以為有顛覆效果的小地雷,而沒被編輯台的老編發現挖除,就覺得幸福;能在一、兩個禮拜內寫篇掛名的短短五、六百字的小特稿,就覺得幸福;如果能有幸被指派寫篇兩、三千字的大專欄,那更是幸福到以為自己儼然已是今之張季鸞。
荒謬嗎?可笑吧?以今論古,那是當然。但戒嚴年代的記者,尤其政治記者,處境際遇大抵都是如此。不管是自己爭取來的,或別人「特許」的,祇要擁有一點點自由、一點點機會,就呵之護之養之壯大之,唯恐不及。深怕一眨眼、一疏忽間一切都成泡影,從此又變得一窮二白,又要「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部戒嚴年代的新聞史,其中有許多篇章就是這樣一句一頁寫下來的,喜怒哀樂盡在曲筆中。
今昔相比,現在這個世代的記者,不再曲筆為文,不再恐懼老大哥,不再忍耐老闆老編的耳提面命,套句流行的政治術語,他們的「主體性」比前人高得太多太多──有主體性的記者焉不幸福?
但這個世代的記者或許會質疑:朗朗乾坤下難道沒有陰暗所在?形式上的新聞自由似乎有了,但實質上呢?有了新聞自由,就等同於有了新聞專業與新聞尊嚴?以前的記者靠勇氣,現在的記者靠智慧,但在統派獨派媒體標籤滿天飛舞的年代,在不選邊就可能落單的年代,勇氣難道已是過氣的價值?
除了疑問,他們或許還有沮喪:台灣媒體與台灣政治這幾年同步「極化」,有勇氣仍然留在中間地帶的人不多,留下來而不虛無又不犬儒者更是幾希;站在兩極位置的人,相濡以沫者有之,相互催眠者更多;留在中間位置的人,闌干拍遍者有之,無語問蒼天者更多。被何榮幸引為學習榜樣、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的Kent MacDougall,可以在「美帝」、「資本主義」象徵的「華爾街日報」與「洛杉磯時報」工作二十多年,而自覺功成名就,但如果他在台灣當記者,他的命運不問可知。
何榮幸說他無法與MacDougall類比,其實他比這位美國記者的際遇不知要好多少倍:他是同世代記者中少數已有公眾影響力的人,他可以寫小社論、大社論,可以寫政治專欄,偶爾還可以越界寫點運動文章,又可以自主性地規劃寫一些路線記者求之而不可得的調查採訪報導,MacDougall如果有這樣的際遇,他晚年大概也不會想去大學教書了。當然,像我這種戒嚴年代的記者更是做夢也夢不到這樣的際遇。
但際遇是一回事,怎麼掌握際遇是另一回事。像何榮幸這個世代這樣際遇的記者,或許(當然也應該)常常自問:一個想追求進步理念的記者,要如何拿捏「中立型」與「鼓吹型」兩種分歧性角色的分際?一個想累積思想高度的政治記者,要如何擺脫掉唯政治論的手銬腳鐐的束縛,而找到自己的價值定位?一個有公民意識而非選民意識的自由主義者,要怎麼飛越(或勇於飛越)政治的迷霧,而不至於有繞樹三匝無枝可棲的無奈無力感?更重要的是,一個看盡江湖風雨的老記者,要怎樣才能回到初為記者的那個原點?
何榮幸說他想回到原點,表示他確實有這些那些的疑問,也證明他一直在替這些那些的疑問尋找答案。
但原點是什麼?站在原點、擺出起跑姿勢的那個年輕記者,他的心理狀態應該是:滿腔溢滿著熊熊的熱情,素樸的正義,最簡單定義的是非,沒有邊界的想像力,以及比貓還敏銳的好奇心。
然而,這樣的原點是回不去的。老夫老妻回不去初次牽手的原點,手握大權的政客回不去初嘗勝選的原點,有錢的財閥回不去胼手胝足的原點,天下事本皆如此。更何況,回到原點也徒增惘然淒然;你能想像甚至忍受這樣的畫面:兩個彼得潘,一個天真無邪,一個世故練達,卻在時空交錯的原點上相遇?
原點既然回不去,唯一能做該做的,也祇剩下時時提醒自己不忘頻頻回首,並且在每一次回首時,跟那個隱隱約約站在起跑點上的年輕自己對話,問一問初衷是什麼。如果這個世代的記者確實活在林懷民所說的另一種黑夜裡的話,對何榮幸這樣的記者來說,佇立在地平線盡頭的那顆年輕的靈魂,或許也是一顆指路的星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