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報導的臨淵羨魚與退而結網/馮建三(政治大學新聞系主任)
讀這本書,階級鬥爭、帝國肆虐、發死人財、州長公然協助兄長「竊據總統」而號稱敵視政府如虎的美國傳媒不動聲色… 的故事,通通生動地浮現人們的眼前。
作為一種新聞文類,「調查報導」在西方世界行有多年,儼然自成傳統。從事調查報導已經四十多年的皮爾格(John Pilger)以其鷹眼,蒐集了過去六十年來的 部份秀異作品,成就本書。在各篇之前,皮爾格還加入了導讀,對於讀者掌握作品的來龍去脈,幫助相當的大。
根據流行的說法,這是輕薄短小的年代,這是所謂公民新聞學盛行的年代,這是業餘的使用者創生內容(user-generated content)的年代,這是愈來愈多的專業的、全職的記者,可棲之樹已然愈來愈少的年代。簡單一句話,在六年前的泡沫後,網際網路如今不但早就已經捲土重來,更是召喚出了科技決定論的老生常談,於是從報紙至電視等固有傳媒的減色或消失,紛紛找到了諉過的對象,彷彿一切都是網路造成。
但是,實際的情況遠比表面的現象,更為複雜。調查報導以其存在與生機盎然,對於決定論的說法,提出了有力的反証。調查報導需要記者投入更多的時間、力氣與金錢,調查報導需要讀者、聽眾與觀眾投入更多的時間與其互動。假使網際網路致令人們遠離報紙或電視,我們就很難想像,何以二十一世紀以來,花費更多資源的「調查報導的記者隊伍在擴大」(如,英國的公營第四頻道在美英入侵伊拉克之後,增加了一億多台幣於調查);何以調查報導還能有所進展,以致於它的「語言和形式越來越新穎,更傾向於寓教於樂」;何以官方仍然認定傳媒是其喉舌的中國大陸,會有論者認為,「你簡直不能想像一家沒有調查性報導的媒體」;何以北京中國青年政治學院自2001年起每年舉辦的輿論監督(其中必涉及調查報導)會議,吸引眾多目光;何以南方的汕頭大學不讓北青專美於前,也在2004 年舉辦「紀實報導國際電視節」。
論者觀察到的這些發展,原因為何,仍待考察。確知的是,科技是死的,人是活的;科技靜止無語,人力轉動社會。假使有人認定,調查報導的前述發展,只是西方傳媒的迴光返照、只是西方傳媒對於重大事件的短期反應、只是西方傳媒取悅閱聽人所作的改變,那麼,與其說這些說法是洞見,不如說它們是失敗論者或犬儒份子的臆測。假使有人認定,許多中國大陸傳媒從事於調查報導,只是這些傳媒苟延於喉舌與商業底下,僅存的殘喘空間,不如說這些事例顯示,追求公正平等與真相的普遍意志,同樣存在於中國傳媒記者的認知與行動之中。
調查報導與例行的路線新聞,可說是支撐傳媒的兩大支柱,缺一不可。兩種文體的差異,除了篇幅、規模不一與所受時間約制不同,其根源是從事於斯的兩種記者,得到傳媒機構的制度支持,兩不相同;雖然兩種記者的日常工作,不一定涇渭分明,而有可能交叉從事。
更重要的是,例行新聞與評論及調查報導,另有相通之處。本書「洛克比空難」一文的作者福特(Paul Foot)於2004年夏日辭世後, <<經濟學人>>(例行新聞 與評論居多,調查報導較少)寫了訃文,給予極高評價,從中透露了兩種文類的共同要求。
福特與經濟學人的世界觀,南轅北轍,但二者的新聞寫作,都很精彩;平實而力求客觀,卻又自有見解,並且不憚於直陳看法。在雙方筆下,新聞與意見有了很好的結合。究竟是客觀平衡地報導,還是僅止於有聞必錄的便宜編採,二者的分際,在經濟學人的筆下,清楚明白;究竟是邏輯井然而言必有據的評論,還是顛三倒四且信口開河的胡說,二者的界線從不含糊,福特知前不知後。
經濟學人不吝讚賞福特,來自惺惺相惜,並無人死為大的場面話。經濟學人轉述,「福特一人的努力遠多於其他人,許許多多英國的販夫走卒,得以免除冤獄,重獲自由。」福特寫各種文章也出版書籍,但他最持久的動力,在於「調查報導」專欄的日夜以繼,長年進行。福特「找、再辛苦地找與研究,而不是出諸偏見,也不徒託義憤或論戰的發動」。
確實如此,但讓人擊節者,又豈只是福特?本書沒有一篇不是佳作,沒有一位作者不激動人心。不妨再以本書編者皮爾格為例。他彷彿是以一人的頑強,成為他的國人、召集跨國律師於紐約密謀大計而在1985年全面擊潰倫敦報業工會、技巧地在11年間賺進六百多億卻逃稅一百多億台幣(經濟學人1999年的報導)的傳媒大亨梅鐸(Rupert Murdoch)之對立面。
兩人都出生於1930年代的澳洲。梅鐸是豪門世家,祖業傳媒,於1960 年代從澳洲再往英格蘭,買下英國總工會的<<每日前鋒報>> (日銷量百萬份,廣告仍不足,無法存活),轉為煽情的<<太陽報>>,從此發跡至今, 2005年夏還投入約兩百億台幣,蒐購MySpace網站。皮爾格不滿二十歲就在雪梨開始了編採工作,從事約五年後,他於1963年來到了倫敦,成為特派員,通過英國發行量超過一百萬份的報紙當中,唯一稍傾向勞工的<<每日鏡報>> ,經年累月地投入調查,曝露西方外交政策的不仁。
到了本世紀,七十多歲的梅鐸繼續站在美國總統小布希、英國首相布萊爾所代表的立場,佈署他的產業;將近七十的皮爾格也是奮鬥不懈,通過網路Znet作為媒材,頻繁發佈觀察報告,企圖鬆動資本的統治。
從西方至中國大陸,都有調查報導的表現園地。我們的台灣,又將如何?
自從四年前有家刊物說台灣的傳媒是「弱智媒體」以來,更多更多的記者彷彿對號入座,以親身的行為提供了證據,坐實了這個「稱號」。但是,這是事實嗎?若事實,是在什麼情境下形成的?假使傳媒弱智,民主淪喪、公民無權、消費者受害,歡呼者權力集團而已。如同從事調查報導的記者,若真能有丁點成就,除了個人的勤勞,更重要的支持,必須來自機構;因此,記者若真弱智,除個人有些責任(包括不能有效連結其他記者,集體互保或彼此提攜),更大的困境還是機構無法給予經常的、具有積累意義的支持。假使機構並未支持,這是機構不肯擔當,還是傳播環境出了問題,或者,二者各有不同比例的責任?假使記者與傳媒無法從這些困境突圍,傳播政策與記者的養成教育機構,是不是也有一部份的責任?
通過這些層層的檢視與反省,我們再來閱讀韋伯(Max Weber)將近九十年前所發表的講演,應該就更有收穫。
一九一九年三月,韋伯對德國大學生演說,講題是「政治作為一種志業」。其中,韋伯以相當篇幅談及了記者的處境與救贖之道。韋伯說,記者「每天或者每週都必隨『市場』的需求,對任何一件事、對生活中任何可以想像到的問題,迅速(回應)…這是會有不堪卒賭的後果的。因此,許多新聞工作者,到頭來在人性方面完全失敗,喪失一切價值,也就不足為異。」韋伯接著還說,面對影響力的旁落、社會地位的尷尬與工作情境的不堪,「值得吃驚的,是在這些情況之下,這個階層中居然還有許多可貴的、道地的人存在…這條路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走的。性格薄弱的人,絕對不能走這條路,特別是那些只有在安定的地位才能維持心靈平衡的人。」(錢永祥譯文)
這個觀察入裡的見識,一方面透露了新聞事業的艱難、相當弔詭地照亮了當代記記者的情境,另一方面,韋伯的說法也是不足的。這是因為,與其論說相符,韋伯既然將衝破科層牢籠的希望,寄託在某種具有奇里斯馬(charisma)的人之身上,他也將記者這個行業的救贖重擔,安置在某種擁抱、試煉存在主義新聞倫理的英雄之肩膀(「可貴的、道地的人」)。
英雄固然讓人引領企盼,台灣當然也有許多優秀的記者,林照真的近作(副標題是「調查報導的構想與實現」)是一盞明燈,書中提及了不少本地的記者(包括調查報導的從事者),可作佐證。事實上,許多年來,本地各種或大或小的新聞獎項,無非也是希望藉由對於優秀記者的肯定,激勵更多現在的與未來的從業人員,戮力投入於民主社會所不能缺少的新聞事業。
但個人之外,新聞機構呢?假使沒有機構的支持,個別記者的努力就有了限制,優秀的傳統就難以形成,新聞事業就不容易與社會一起成長。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台灣傳媒曾有「兩報三台」之說。長達二十或三十餘年期間,這些傳媒擁有超高利潤,假使兩報三台尾隨已在西方發端的新聞文類,撥定部份盈餘與編制人手,從事於調查報導,從中提高其傳媒形象之餘,必然也能產生培育讀者群眾的效果。1970年代中後期以降,報導文學假借<<中國時報 >>的「人間副刊」而勃興,如果當年的報業主及其經營管理階層更進一步,調撥本身充裕的人力於調查報導,固定從事,而不是守株待兔般等候一年一度的作品,那麼,另一家報紙基於競爭,應當也會開設這個欄目;彼時若已如此,則十多年後的1990年代,讀者習慣或許多能養成,於是進入報業市場的新單位也就更可能跟進,從而閱讀調查報導這種新聞文類的讀者群,穩健擴大的機會,不能不大了許多。
歷史畢竟無法「假使」,臨淵羨慕西方的調查報導也於事無補,如今只能退而結網,先行想像與寄望,紙上談兵台灣的調查報導。
試從記者說起。前文所引述的林照真之書籍,書名就是「記者,你為什麼不反叛?」她的反叛,是指在例行新聞之外,從事調查報導。林用心建構台灣的相關傳承,她特別提醒我們,<送報伕>、 <壓不扁的玫瑰>與< 鵝媽媽出嫁>的作家、1949年因寫「和平宣言」而入獄(一生監禁12回)的楊逵,早在日殖民晚期於台中<<大眾時報>>擔任記者時,就開始探討雖然有別於調查報導,但仍有精神同盟關係的報導文學之定義。
楊逵與林照真之間,另有許許多多的有心人(中間最知名者,當然就是陳映真等人於1985年底創辦、經營四年的<<人間 >>雜誌),投身於報導文學或調查報導, 並且隨技術變化,已經從文字進展至影音,其間,匱乏的是新聞機構的支持,學院也少見開設相關課程以作奧援。
如今,新聞傳媒的厚利年代已經不再復返、學院的主流似乎更為主動或被動地遠離了社會。所以,既然從前不曾或少見,那麼,情境更不利之下,未來的新聞機構與學院,更難有助於調查報導的扎根了?
絕處逢生的機會從來不至於消失、總是有些機運等待創造。雖然主流的想像可能志不在此,但學院仍有空間或餘裕,能夠容納,有心的記者可以到學院講演或授課,也可以彼此結合、激盪與共同建構有心的新世代。再者,例行新聞既然相去無幾,其內容也大致相同(特別是電視新聞),那麼,不妨抽調若干人出來,讓部份人採寫、部份人分享,但分享者就有責任將節省自例行採訪的時間,轉而投入於明察暗訪,然後通過網際網路,流通查訪得來的報導。更好一點的作法是,新聞機構何不勻撥適當的篇幅或時段,分享與共用這些調查報導,特別是,多少年來傳媒的形象並不是很理想,假使業界聯合實驗(比如,三年),將這些據說因為比較有益社會,以致於居然較少商業價值的內容,放入版面與螢幕輪番印行與播放,不也等於投入不多,卻能使用精湛的調查報導材料,這樣不是很好嗎?既能開始養成喜讀樂見調查報導的閱聽人,也能共同提昇傳媒行業的社會形象以及地位。
創意的漏洞經常多於新穎,創意的執行從來也不是那麼容易。既有人的認知有待溝通,也有權力關係必須疏理,更有具體及細部的方案還得討論與擬定。但是,真誠關注新聞事業與民主社會前途的人,無論是記者、傳媒、學院人或是任何願意捐輸想法與資源於斯的人或工商行號,別無選擇,只能不斷地發想與實驗,為推進調查報導的萌芽、生根與茁壯而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