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起呈現與尊重歷史的責任/陳雅琳(三立新聞部總編輯)
這本書篇篇撼動世界的調查報導,每一個故事、每一個片段,都讓我勾起大學時期唸新聞傳播科系的夢……曾經,我順著母親的意旨去念鐵飯碗的師範學校,但心中一股觀察社會的熱情,卻讓我拒絕安逸於穩定的教職中;我去插班唸傳播,對新聞懷抱著無限的憧憬,也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當一位優秀而有深度的資深記者,要站在事件的第一現場、要深度發掘事件的真相、要挑戰當局者傲慢的權威;甚至,我也想像自己可以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把戰爭這種人類世界中最赤裸裸、血淋淋的掠奪征服遊戲,透過自己的睿智觀察與深度挖掘,用最靈活且客觀的文字與影像,報導給廣大的閱聽大眾。
後來,第一名畢了業,考上報社,擔任菜鳥記者的第一個禮拜,我跑了個頭版獨家新聞,讓同業對我這位初生之犢眼睛為之一亮。那個獨家其實沒什麼偉大的,是奉命必須去查證一位金融大亨的死訊。當時,市場上出現傳聞,說這位大亨已經往生,但他的親屬因為還在設法脫產,所以極度封鎖消息。我當時主跑環保醫藥衛生路線,第一個禮拜都還處於勤遞名片自我介紹的階段,醫生、院長也沒認識幾個,如何去查證這個被刻意封鎖的消息呢?
也許是個性真的適合當記者吧,雖然跑新聞的壓力很大,但我反而很高興可以接受挑戰……我先是查到該股市名人最後住的醫院,然後假扮成他剛從美國回來的朋友,因為知道他生病而急於探訪,當時我衝到癌症樓層病房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也許真的讓護士看了也不捨,她們深怕我打擊太大,字斟句酌地慢慢講出這幾個字「他前幾天過世了……」,頓時之間,我該有的「晴天霹靂」戲劇性表情也出現在臉上,她們安慰我,希望我到家裡去悼念……就這樣,我初步確切查證到這位股市名人死亡的消息;但,哪來的權威消息來源呢?我必須進一步找到他的主治醫師,透過我當時私下一再地反覆查證,終於得知是哪位
隔天報紙的頭版,出現這個震撼的消息,新聞裡也清楚交待整個事件與消息來源,其他同業都被長官K得滿頭包,說怎麼會跑輸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記者。接下來的十三年記者生涯裡,我的熱情從沒被所謂的職場倦怠澆熄過,我非常賣力地跑很多獨家新聞,也結識政壇上許多人物,他們不斷豐富了我的新聞生涯,包括多次獨家跨國追蹤李登輝總統、副總統連戰夫婦、國安會祕書長丁懋時、行政院長蕭萬長、副總統呂秀蓮、民進黨主席施明德等人所祕密從事的活動,也獨家調查時任國民黨祕書長的章孝嚴與南韓新總理金鍾泌的密會、更獨家率先在日本東京取得中共國家主席江澤民當時未曝光的文件,每一次的獨家追蹤,經常都是諜對諜般的耗盡心力、刻苦身體、不分晝夜,甚至如走在鋼索上的緊張刺激,還要飽受威脅(曾有一次在新加坡差點被警方逮捕等等),我從不放棄所有可以努力的線索,鍥而不捨的金牛座意志力,加上阿信主播特有的韌性與堅持,讓我在新聞線上的採訪故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但這一切的經歷,也許只是浮光掠影地成為我課堂上訓練新聞系學生的具體素材,真正在夜闌人靜時觸動我的,卻是剛開始跑政治新聞時所接觸到的二二八。
那是一個禁忌剛要試探性鬆綁的時刻,被白色恐怖禁錮長達半世紀的台灣,終於可以漸漸在檯面上講出二二八事件。我開始接觸、挖掘塵封已久的史料,一幕幕映入眼簾的,都讓我這位「國民黨洗腦教育世代」的五年級生感到無限的震撼。我開始懷疑歷史教科書與強勢媒體上所披露的「所謂事實」,進而才知道,長年不被報導的這一塊,不是不存在,而是更具引爆性的、被壓迫在角落裡的沉潛與哭泣……直到最後,我在立法院看二二八事件的紀錄片時,播放的暗室裡,我的淚水爬滿了臉龐;身為記者,不就該負起責任,把這些真相訴諸於大眾嗎?
台灣到底還有多少被掩蓋的事實呢?作為新聞工作者,急切想去打開當權者欲蓋彌彰的醜陋面。甚辛,當上記者時已是身在言論自由的年代,可以更依新聞專業的義理去做深度的報導。到了三立新聞台擔任總編輯之後,當我的職位可以有更大發揮時,我製播了「福爾摩沙事件簿」,希望把我們這塊土地上所發生過的事件做深度追蹤與探討,也監督政府並提醒社會是否能記取教訓而有所改善。三不五時,我就會帶領觀眾深度去重新思考一些蠻橫政權下的荒謬悲劇,像是「林義雄滅門血案」、「陳文成命案」與「雷震案」等,甚至我還奔往台東泰源監獄,重塑台灣史上唯一一起的台獨起義流血革命事件。這些,都是我們的歷史,成就現在福爾摩沙島的面貌與內涵,而新聞,正是每天在寫歷史……
而我們寫的歷史就沒有受到記憶的宰制嗎?很難,但我還是覺得,新聞工作人員應該要盡可能客觀!記得一九九五年馬關條約簽訂一百週年的時候,我重回當年那個中國決定出賣台灣的簽約現場——日本下關的春帆樓,當時,有上百位頭髮斑白的早期台灣仕紳前往當地參加一場歷史研討會,在大會活動開始之前,他們到一間神社參觀,這間神社為了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並表達尊敬,特地花工夫去找了一面中華民國的國旗升起來,頓時之間,我這個五年級生回憶起的是「讓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飄揚在全世界」的學校教條,以及林青霞所飾演的愛國女童軍如何在槍林彈雨中也要護送國旗的「雄心壯志」;然而,現場那些一二年級生對同一面國旗所記憶的卻是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國民黨的屠殺,當場氣憤不已,吼叫地要求把國旗換掉或降下來,令在場的日本人摸不著頭緒,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接著,這群人來到幕府將軍的家,這個名詞對我這位五年級生來說的記憶,是屠殺與殖民的軍閥聯結,但對這群幼時受過日本教育的一二年級生來說,他們卻擁有最溫暖的兒時記憶,當場對著一棵櫻花樹下刻有樂譜與歌詞的石刻唱起歌來,這一群齊唱著兒歌的老人們,臉上竟然浮現出最童貞純潔的快樂滿足感!頓時之間,我又陷入記憶扭曲,原來,對他們來說,日本帶給他們的記憶是兒時的一切、是快樂滿足又進步的聯結。唉!不同的世代之間,因為當權者操縱思想的無所不用其極,會產生這麼大的落差,這樣的感觸對當時才剛跑政治新聞不久的我有極大的啟發:第一,每件事情都有它的多面不同觀點,必須要呈現與尊重;第二,我開始重視歷史研究,細膩地去看每個世代的思潮與養成背景,如此也就不難發現為什麼這塊島上不同的世代與族群會有那麼大的差異了。
會講這個,是因為我在這本書中所讀到的調查報導,很多都是優秀的資深記者深入其他被壓迫的國家而祕密進行的採訪,但我思考的是,到底這些記者是否帶著已開發國家的有色眼鏡去看第三世界的問題呢?當一個國家的問題有其錯綜複雜歷史因素的糾結時,外國記者又能否完全有所自覺而理解呢?
台灣,對這些外國記者來說,應該是難懂的吧!
二○○六年的台灣,冬天來得很遲,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剛歷經一場百萬人民嗆扁下台革命般的政治洗禮。紅潮稍歇,我思索著,外國媒體究竟會如何報導福爾摩沙島上這一場「赤色革命」?是站在所謂「總統貪腐引發人民怒吼」的一般媒體價值,還是會細細聆聽島上另一種所謂的「統媒製造假象‧踰越司法未審先判」的聲音?兩種論戰確實不斷地拉鋸,外國記者會如何詮釋呢?
這就是歷史的複雜性,當台灣與中國之間還有官方強大的敵對狀態時,很多事件調查報導也無人認真聞問,因為最後都會陷入統獨等意識型態對立的迷思當中,使得真相變模糊了;再者,台灣新聞媒體的競爭太過激烈,尤其電視新聞更是以每分鐘的收視率來進行賽馬式的競爭,講究新聞節奏快速的結果,都使得台灣政治很難有多麼偉大的調查報導空間,但在民生議題上,調查報導可發揮的空間可就多了,同樣也能膾炙人口、驚世駭俗,尤其是在環保醫療衛生與公共社會福利等層面,例如烏腳病、汞污染、醫療人球等等,優秀的記者正在挖掘這個社會被掩蓋的事實與真相。前一陣子,我也到中國河南的愛滋村,探討當地賣血引愛滋十年之後的龐大社會問題——愛滋孤兒潮,同樣也是在官方刁難的情況下設法去突破與完成採訪報導。
在這本書中,「巴勒斯坦佔領區最勇敢的記者」、女性的以色列特派員阿米拉‧哈絲(Amira Hass),她能夠以三年的時間,與加薩的計程車司機、農民、醫生、家庭主婦、運動人士、伊斯蘭教領袖朝夕相處,她說:「我之所以要定居加薩,是因為害怕自己成為一個旁觀者」;而葛瑞格‧帕拉斯特(Greg Palast)在「竊據總統‧逍遙法外」這篇文章中,寫到二○○○年美國總統選舉投票時,佛羅里達州有五萬多名選民被當局剝奪投票權,他不僅揭露佛州這樁醜聞,同時也突顯出美國媒體的緘默,以及它們對於背離主流的恐懼;還有,更早的時候,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韋佛瑞德‧柏契特(Wilfred Burchett)帶著一部打字機、七份軍用口糧、一把左輪手槍,進到被原子彈轟炸後的廣島,成了首位進入這個充滿原子瘟疫之地的西方記者,寫出當時核子輻射帶來恐怖後遺症的「世紀獨家新聞」,無人能及!無論是哪個故事,其中不變的道理是,這些記者都勇於挑戰權力、鍥而不捨、不怕孤獨地脫離主流市場、找到權威消息來源,而且是深入其境做深度採訪的佼佼者。
這些前輩仍然激勵了後進的記者,畢竟很多新聞從業人員年輕時所懷抱的夢想,還是無限的偉大,而也唯有更背負使命、更有犀利觀察角度、更有道德勇氣的記者投入這個「寫歷史的行業」,揭開更多被刻意隱藏的黑洞,國家社會才能更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