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樹林分叉兩條路
我選擇
較少人跡的一條
使得
一切多麼不同
─The Road not Taken by Robert Frost
不同於許多新聞界同業因為主客觀環境改變,不得不被迫離開熱愛的新聞志業,投身完全不同的職場,我雖然離開平面媒體的時間相當早,至今剛好整整10年,事實上並沒有一天離開新聞界,只不過是轉換跑道而已,比賽結束的哨音還未響起,仍在繼續進行。
我在1997年向任職的平面媒體提出辭呈時,新聞界的榮景剛好攀登到最高峰,看不到一片烏雲,每半個月發一次的稿費,有時比薪水還多,年終獎金更是豐厚,每天吃香喝辣,工作卻輕鬆的很,因為報社不斷的進用新人,三天兩頭就冒出個新面孔,人多好辦事,我們常開玩笑說:「每人每天隨便吐口痰,版面就填滿了!」錢多、事少、離家近,人人日子都好過的不得了,快樂似神仙。
果然是禍福兩相依,美好的日子總是讓人眷戀,相對的,也很容易沈淪。跑新聞成為輕鬆交差應付了事的無趣差事後,初始投身新聞界懷抱的理想、抱負、熱情,甚至是樂趣,全都跟著消失的無影無蹤。念隨心轉,呈現的新聞品質,即使是自己都難以忍受,但整體環境卻仍不知不覺,甚至是視而不見,不認真、不努力、不用功,逐漸成為常態。相反的,理所當然的敬業精神,反而受到嘲笑,甚至排斥,來自市場的反彈力道逐漸形成。
1997年,無論是台灣或台灣以外的世界,都發生許多值得記憶的事件。從高雄看天下的角度出發,值得相提並論的事件,是當時的「話題女王」許曉丹和她的情人,以亞當和夏娃造型舉行別出心裁的婚禮,成為社會廣泛討論的話題;在地球另一端的法國首都巴黎,則發生傳出婚變的英國王妃黛安娜,與她的阿拉伯籍情人,在狗仔隊的追逐下,雙雙車禍身亡,迅速成為全球矚目的焦點。
許曉丹與黛安娜,無論從那一個角度或層面觀察,都難以相提並論,但在新聞的處理上,並沒有差異性的限制。10年過去了,黛安娜事件的熱潮雖然早已退卻,但並沒有結束,相關的議題仍在持續探討,新聞的生命還在繼續燃燒。但是,還有多少人仍記得許曉丹和她引起的社會現象和話題?
這兩則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新聞,卻呈現巨大的差異性結果,自然有許多值得探討的空間。歸根究底,台灣新聞界的不認真、不努力、不用功,形成淺碟式的媒體生態環境,自然也是難辭其咎,逐漸受到市場的排拒淘汰,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看著每天進出的便利商店,到深夜仍可見到滯銷的報紙,左鄰右舍也不再熱衷訂閱報紙,我告訴自己,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平面媒體日薄西山,很重要的催化力量之一是,其他型態的媒體獲得市場的認同取而代之,包括廣播、電視、網路、移動資訊和通訊產品,例如PDA和e-Book,都陸續成為市場的主流或佔有一席之地。每個不同型態的媒體,在我離開平面媒體後,都先後陸續轉戰其中,但也都殊途同歸,全部鎩羽而歸。
成功的理由只有一個,失敗的藉口卻有千百種。簡而言之,最重要的原因和平面媒體如出一轍,不論任何型態的媒體,同樣是不認真、不努力、不用功。在獨木難撐大柱下,很容易就陷入挫折感帶來的沮喪中,我雖然持續不斷的轉換跑道,試圖脫繭而出,希望良禽得以擇木而棲,但不管如何的左衝右撞,總是有如深陷幽暗的隧道,看不到也找不著出口,挫折感帶來的沮喪日甚一日,多少個午夜夢迴的孤寂時刻,我和自己對話,還需要在熱愛的新聞事業領域中打轉嗎?是不是該認真考慮去當保全或擺地攤了度殘生?就讓一個熱情洋溢的夢想或理想隨風而逝吧!
在不斷轉戰不同型態的媒體過程中,除了難以獨力克服的媒體本質上存在的障礙之外,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出在平面媒體之外其他類型的媒體,技術上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想像之外。例如,廣播從播音室到發射塔,每個過程都需要專業的背景,網路更是處處需要術業有專攻,從美術編輯到防火牆的架設,即使真有兩把刷子,也很難搞得定,林林總總的技術問題,不僅令人心力交瘁,更捉狂到瀕臨憂鬱症發作的臨界點,也不得不心悅誠服的相信,以美食自豪的廣東人說的一點沒錯,「不熟的,千萬別吃,天下美食,唯有熟的才香。」
轉戰平面媒體之外其他類型媒體雖然陸續敗下陣來,但就如同電影「侏羅紀公園」的至理名言,即使是在無性生殖的極端惡劣環境下,「生命總會找到適當的出口」,上蒼不管為誰關上一扇門,都會另外再開一片窗。很幸運的,在我掙扎於何去何從的關鍵轉捩點時,國內一家跨國資訊集團決定投身串聯網路與報紙的新興媒體,目標市場鎖定中國大陸,我也因緣際會的重返熟悉的平面媒體,和有點熟又不太熟的網路媒體,工作地點則是跨越台灣海峽在中國大陸南方的門戶城市廣州。
媒體是至今仍堅持共產主義,更準確的說,是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中國大陸牢不可破力守的堡壘,在這個極為特殊的環境中採訪新聞,面臨的困難和障礙不想可知。
在台灣,開始採訪工作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只要有服務單位發給的工作證和印製的名片,就可以開始工作,在中國大陸可不行,必須有主管機關發給的採訪證,還需在網路上註冊登記,沒有完成這兩項必要程序,想要開始採訪新聞難如登天;印製名片也有層層管制,沒有任何一家印刷廠,敢在沒有主管機關出具同意文件,且需出示各種合法登記文件之下,擅自印製與新聞採訪有關的名片,這些在台灣雞毛蒜皮的小事,在中國大陸卻是幾乎等同於國家機密大事,採訪新聞的困難度不言可喻。
幸好我在中國大陸採訪新聞與官方打交道的機會不多,採訪對象以民間為主,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額外麻煩,雖然官方三不五時仍會主動表示關切,偶爾也會要求檢查發稿內容,在自我節制從來不碰觸敏感議題下,久而久之,也只是虛應故事,彼此心照不宣,倒也相安無事。相形之下,中國大陸新聞同業展現的專注敬業精神,反而更令我印象深刻,自嘆不如。
在中國大陸長時間工作停留期間,無論是北京、上海,或者是廣州、深圳,不論是任何規模的採訪場合,中國大陸新聞同業幾乎都是有備而來,在主辦單位派車接送前往採訪場合的途中,人人都在埋首閱讀即將採訪對象的相關資料,很少閉目養神或聊天打屁,在採訪場合提出的問題,自然是針針見血,主辦單位自是有如芒刺在背,不斷調派人手到場支援回應正中要害的問題,或者是動用好幾台電腦翻查資料,每一場採訪就有如一場考試,沒有做好準備,甚至不敢隨意或隨興發問,以免自暴其短,相形見拙。
紮實的採訪功夫,呈現的新聞品質自然不在話下,在中國大陸具有權威地位的平面媒體,只要是不涉及意識型態的官方樣版新聞之外,其他的新聞都很有看頭,言之有物之外,更是擲地有聲,自然也獲得市場的認同與支持。在廣州和深圳等幾個大城市,有幾份報紙是民眾每天必讀的資訊來源,絲毫不受到其他媒體的影響。從中國大陸看台灣,平面媒體經營環境江河日下,豈只是令人感慨而已。
在中國大陸的採訪工作經驗,對我個人職場生涯而言極其寶貴,也讓我更加深信,不論任何型態的媒體,勝出的唯一機會就是戰戰兢兢的唯內容是問。在難以為外人道的特殊原因下,我必須選擇離開中國大陸返回台灣後,能夠實現自己堅信理念的機會已不多,出版書籍是少數有機會實現的選項之一。於是,我又再次轉戰不同的舞台,從相對寬廣的角度來看,我基本上仍在新聞界打轉。
以我出身平面媒體的背景,投入出版業,相對於平面媒體以外的其他型態媒體,要駕輕就熟很多,面臨的技術性障礙不多,最主要的挑戰來自理念,簡單的說就是,追求的目標是什麼?
相對於平面媒體,出版業的經營環境同樣惡劣。圖書市場雖然每天都有新書出版問世,但幾乎清一色是來自國外的翻譯作品,出自台灣本土的創作書籍,可說是鳳毛麟角。在逐漸形成托拉式的書籍通路市場,表面上看起來富麗堂皇,內涵卻是極其空洞,尤其是能夠和台灣這塊土地和生活其間的人們聲息相通,甚至引起共鳴感動靈魂的書籍,更是屈指可數。究其原因,和平面媒體如出一轍,在長期惡性循環下,無可避免的走上不歸路。
這個令人喟嘆的局面,讓越來越多人警覺到,我們實在對不起我們的下一代。在不斷的相互心靈對話後,我們開始深思,我們該為生命付出什麼?又能夠留給後世什麼?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做什麼?
經過長時間的討論,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決定為台灣這塊土地留下永恆的記憶,我們熟悉的文字自然是最理想的工具,但我們誰都不具有和黎智英投資壹周刋和蘋果日報的身價和財力,甚至連九牛一毛都稱不上,忍受虧損新台幣30億元再暴賺80億元的野心,對我們來說,更和唐吉訶德大戰風車同樣的瘋狂,我們必須冷靜理智的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取得平衡點,投身經營出版業自然是相對最為理智的選擇。
我們很清楚自己的S.W.O.T(優勢、劣勢、機會、威脅),也深信「方法對,結果一定對」的道理,經過廣泛深入的討論後,我們決定以「人生不留白,生命更精彩」做為出版社的營運方針,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販夫走卒的精彩生命故事,都是我們的出版對象,進而串聯集結成為動人的台灣生命故事,使我們和我們出版的對象,人生和生命都更加完整、有意義且別無遺憾。我們也特別將出版社命名為具有多重意涵的「皮球出版社」,希望我們的理念和理想,就像皮球一樣,彈跳的既高又遠。
這個看似,事實上也是相當崇高的理想,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事,並沒有出現曲高和寡的局面,反而獲得相當程度的認同與支持。在我們專業的素養、豐富的經驗,以及對人和土地的關懷,都贏得尊重和信賴的前題下,我們依照進度出版多本經世致用,信今而傳後的書籍,其中部份書籍應當事人的意願和要求,暫時保留不對外公開,只在家族或特定團體之間流傳,待當事人百年後再依其遺願或後代子孫的意願,再決定是否正式出版傳諸後世。
在當事人同意公開正式出版上市書籍方面,出版進度也都在掌控之中,雖然在出版數量上,無法也不能與具有規模的出版社等量齊觀,但我們無意追求數量的成長,堅持以質感為最高準則,也相信持之以恆的堅持下去,必將形成永恆的感動力量,使我們從年輕時即義無反顧投身新聞界的志業,至少有個可以對自己交待的出口。
內在環境之外,我們在長久以來終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高雄經營出版業,就出版業整體生態環境而言,無疑是個特殊的案例,也確實讓我們吃了許多苦頭。比方說,最現實的印刷成本,高雄就遠超過台北,甚至比不上車程一小時的台南,我們經常面臨痛苦的抉擇。但就如美國總統杜魯門說的「怕熱,就別進廚房!」我們繼續選擇苦中作樂,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沙漠中發現綠洲,這個心願能否實現,坦白說,我們還是沒有答案。
轉戰!轉戰!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許多熟識的朋友,免不了套句電視廣告詞問道:「你!累了嗎?」
不是自我安慰,來自靈魂深處的答案,和電影「新娘不是我」的情節一樣。富家女怎麼樣都搞不懂,即將共結連理的另一半,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到老丈人的集團工作,理所當然的享受榮華富貴,反而對長時間工作,薪水又低的可憐,更看不到前景的採訪記者工作甘之如飴,另一半卻只輕描淡寫的回應說:「因為我願意!」也就是這樣的堅持,富家女雖然歷經波折,仍毅然決然的和窮記者走進禮堂,真是勇氣可嘉,但更可能是只不過是浪漫的電影情節而已。
這樣的心情也是我過去、當下和未來不斷轉戰最貼切的寫照。電影「新娘不是我」沒有告訴我們,富家女和窮記者是不是從此有著幸福美滿的人生,我們誰都可以有無限想像的空間,至於我自己只有一個答案,就如同電影「神鬼戰士」的結局一樣,我只能說:「Not yet!」比賽仍在進行中,結束比賽的哨音仍未響起,繼續汗流浹背拚下去,就對了,一切等到看見「The End」字幕時再說也不遲。(本文轉載自高雄傳播學院「門內門外—當記者走出媒體圈」一書,2007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