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四黨組成的在野黨聯盟「希望聯盟」(希聯,馬來語:Pakatan Harapan,縮寫為PH)在5月9日大選將執政超過一甲子的「國民陣線」(國陣)趕下台,實現了獨立以來的第一次聯邦政權輪替,迄今剛滿一個月。目前既是「新」政府的蜜月期,也是新聞媒體的蜜月期。人們普遍預期「新」政府會有蜜月期,蜜月期過後必將面對各種批評和怨懟;然而,很多人為政權輪替歡天喜地之際,忽視了新聞媒體在新政府治下也有蜜月期。

大選迄今一個月,新聞媒體仍然沉溺於「蜜月期」,這個「蜜月期」有兩個面向,一是新政府對新聞媒體保持友善態度,二是新聞媒體樂此不疲地專訪新權貴,尤其是廣電媒體更因能邀得以往無法邀請的在野黨人上節目而喜不自勝。換言之,新聞媒體此時的「蜜月期」,是一種彼此「相敬如賓」的蜜月期,而非新聞媒體即便發出噪音也安然無恙的蜜月期。

當前這種「相敬如賓」的局面,可從政府和新聞媒體兩方面來理解。在政府這邊,回鍋當首相的馬哈迪優先要整頓的不是媒體,這和他第一次出任首相(1981年)時的情況相同。馬哈迪的優先要務是追究一馬發展有限公司(1MDB)這個驚天大醜聞,它既關乎政府必須承擔的龐大債務,也意在懲罰晚近幾年對他極其不敬的前首相納吉。1MDB醜聞之外,馬哈迪也積極清除前朝在政府部會的人脈,以及壯大他的政黨(土著團結黨)在希聯和政府的勢力,以抑制安華領導的人民公正黨。論議席數目,土著團結黨目前在希聯是小黨,馬哈迪在動用各種手段(例如收編民主行動黨)使土著團結黨的地位固若金湯之前,會表現「俯順民意」的姿態,以免民意的噪音干擾他的大計。

在新聞媒體這邊,則有一種「搞不清楚狀況」的窘境。國陣執政時,馬來西亞的新聞自由乏善可陳,國營和私(黨)營廣電媒體的新聞節目無法邀請在野黨從政者/議員和被視為反政府的非政府組織上節目,評論人上節目也有言論尺度的限制。5月9日政權輪替之後,昔日的在野黨從政者和議員一夜之間成了執政黨從政者和議員,於是除了印刷媒體競相約訪新權貴,廣電媒體也樂此不疲地找他們上節目,然後一些媒體工作者和網民因此公開歡呼:馬來西亞終於有新聞自由了!

「馬來西亞終於有新聞自由了!」不僅歡呼得太早,也歡呼得不當。政權輪替後,這些昔日的在野黨從政者之所以能上廣電媒體,是因為他們已經成了執政黨和新權貴,以他們能上節目作為新聞自由的指標,不符邏輯。再說,眼前仍是希聯政府的蜜月期,暫無醜聞和重大失誤,媒體和民眾普遍上還在歌功頌德和造神,政府自然暫時對媒體相對放任。我們甚至可以說,當前主流媒體對新權貴的逢迎和昔日主流媒體對舊權貴的逢迎,是相同的西瓜靠大邊。然而,眼前糟糕一點的是,昔日的異議媒體乃在野黨和非政府組織的重要發聲平台,如今執政黨和在野黨已換人做,有些異議媒體似乎跟著去當執政黨媒體了。

在我看來,對於希聯政府治下的新聞自由還是得保持審慎態度,不可過度樂觀,原因有二:首先,馬哈迪是保守派而非改革派從政者,他窮盡巫統黨內的管道和資源皆未能推翻納吉之後,方與在野黨結盟,選前選後的改革議程對他而言只是其中一種權宜性戰略;對於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馬哈迪始終服膺於國家機關有權管制且應以公權力管制媒體的治理思維,即便他自2008年開始善用部落格抨擊時任首相阿都拉,享受互聯網媒體賦予的言論自由,但他曾於2014年8月1日撰文,以互聯網破壞公眾道德觀念的理由主張政府必須審查互聯網,甚至說當年簽署承諾不審查互聯網的多媒體超級走廊保證書,是因為不了解互聯網的力量。領導新政府之後,最近的總檢察長任命課題中,也顯見馬哈迪操作媒體輿論之痕跡。

其次,希聯的其中三個政黨(人民公正黨、民主行動黨和誠信黨)昔日雖是改革派政黨,其從政者也長期深受未能充分近用主流媒體發聲之苦,但是成為執政黨、掌握權力之後,其民主和言論自由的素養是否深厚得足以抵擋施展權力的誘惑,抑或膚淺得只要一嘗到權力的甜頭馬上換個腦袋,也並非無跡可循――政權輪替的兩天後(5月11日),民主行動黨在檳城的一位州議員便以第三電視(TV3)是煽動者的理由,要求聯邦政府撤銷它的營運執照;三週後,同樣是民主行動黨的吉隆坡國會議員恫言對批評她辦事不利的住宅區社運份子提告。從這些蛛絲馬跡來看,在新政府與媒體間的蜜月期之後,馬來西亞的新聞自由能否更有空間?仍然還有待觀察。

莊迪澎

在學與術兩棲的馬來西亞傳播學人,鍾情於傳播政治經濟學,長期觀察馬來西亞的傳播法規、新聞自由、中文媒體和互聯網媒體變遷。2010年創設「馬來西亞媒體識讀資源網」,以期推廣媒體識讀。著有《強勢首相vs弱勢媒體――給馬哈迪的媒體操控算賬》及《批判與改造――馬來西亞傳媒論衡》等書。